苦桃木
老家的巷子里,已经不知多少年了,长着一棵苦桃树。苦桃,也就是扔过的桃核长出的野桃树。苦桃树偏于一隅之地而又饱经风霜,身处孤苦之地,又逢孤苦之情,独自在那小巷里生长了多年。
临近年关,母亲让我去折一些桃枝以作“压春”“压年”之用。桃木是辟邪物,而苦桃经受的苦难更多,自然辟邪的“法力”也更强。巷子里已经杂草丛生,毫无生意。苦桃树虬枝盘曲,故作喑哑般隐匿于枯色之中,却又暗含力量。我钻进圪针丛里,本以为枯色已定,折起来想必不用费力,但不曾想枝条水分浓郁,遒劲十足,暗红色的枝条,犹如奔涌的血液,而血管即使爆裂,血液也将自带汹涌的力量,却从不屈就着谁。枝连着枝,丝连着丝,层层叠叠,只要还有一根细丝未曾折断,那它依然展现出了强大的生命力和坚韧度,又缠又绕颇费功夫的才从枝体上折下来。而我的手上也带着黏乎乎的且带有桃树枝深红枝皮的涩味,就像一道内伤,暗自在肉体里崩裂滚烫。
折完桃枝,又跟着父亲去上年坟,祭祀已作古的祖辈们。祖辈的坟葬在村前的东南岭和南山上,山上路途坎坷崎岖,野草荣了又枯,枯了又荣,想必是陪伴着那些逝去的在夜里孤独的鬼魂。父亲、二叔和三叔一道,带着我们堂兄弟几个,端上祭品、水果、点心,倒上满满一杯白酒,放上一沓沓纸钱和烧纸,又用石块压住。父亲在爷爷的坟前又唠叨了很多,仿佛爷爷从来没有离去。爷爷从未出现在我的记忆里,我甚至在六七岁的时候,还不知道“爷爷”的存在,直到看到爷爷的照片,才意识到原来爷爷已经离去了那么多年。父亲点燃了火纸,祭品也在火中燃得滋滋响,鞭炮挂在了坟旁的长了二十四年的老柏树枝上,噼里啪啦的响了一地。我们跪拜叩首,祈愿新的一年平安顺遂,诸事顺利。
站在村南山顶,望着远方连绵不断的山岭,故乡的白杨层层叠叠,不断延伸,在这个肃清的季节里,特立挺拔,从近处的笔直线条不断地奔涌,一直奔涌成一股朦朦胧胧的枝干灰色,就像夏天热浪席卷着大地,蒸腾着的模模糊糊,洇在故乡土地上的浅墨色。人和树是一样的,在苍茫的原野里,孤独而又平凡。光荣在于平淡,艰巨在于漫长,那些望不到头的日子里,是多少个煎熬的深夜里的无眠、站在汹涌的人潮里却又无人救赎的无助。可是终有一天,黎明会打破黑夜、胜利会迎接胜利,你也会像我一样,理解父辈、理解祖辈,理解在这片土地上默默耕耘的人们。
我这个村子,写在这片土地上。从明末清初开始,一户、两户,慢慢地,村子越来越大,人越来越多,一家一户就像是一个个汉字,把这片土地的历史写了进去。历史总是会出人意料、坎坷不平,爷爷的爷爷以及没人记得名字的祖辈埋在了东南岭,爷爷的父亲、爷爷却埋在了南山,从此山跨不过岭,井流不过河。我不怨历史的坎坷,也不怨家族的矛盾,每次过年,我依然愿意跨过山和岭,越过井与河,在坟前跪拜,缅怀那些不曾谋面的祖辈。就像茫茫荒野上的野草,他没有选择命运的权利,倒也在荣枯岁月里磨砺了自己,独自熠熠生辉。
天地间,有多少是自己不能决定的,有多少的无奈和遗憾,只有那份从心底发出的光和热,才可以弥补缺失的选择和决定。当有一天,你不再因为电闪雷鸣的深夜而恐惧,也不再因为凄寒苦楚的境地而悲怆。世间的壮美,不是山河,而是你未曾低下过高贵的头颅。
苦桃树,暗自生长。而我就是那棵苦桃树,如同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