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烟里的年轮

航班穿越云层时，舷窗上凝着细碎的水珠，像母亲电话里欲言又止的牵挂。浦东机场的霓虹尚未褪尽，胶东半岛的晨雾已漫进车窗。母亲总说饺子要现包才鲜，可案板上那盖帘冻得硬邦邦的，分明是熬夜备好的。蒸汽掀开锅盖的刹那，荠菜混着猪肉的鲜香漫过多少年的时光，与记忆里无数个归乡重叠。父亲的茶壶冒着热气，在阳光中焕发着七彩光。他说到村东头的老槐树——那棵我爬过的歪脖子树，竟比我离家的年岁还长。

头一天夜里，母亲在厨房烧着映着火光的木柴，以此蒸上一锅祭祖的圆馒头，月光从纱窗漏进来，在她鬓角染了层霜。听见父亲在院里劈柴，斧头落下的节奏像在敲某种古老的鼓点。

午后，父亲在前头引路，胶鞋踩碎枯草的声响惊醒了蛰伏的虫子。转过山坳时，我望见祖父的墓碑在薄雾里若隐若现，碑顶的石兽驮着一轮晕晕乎乎、无精打采的太阳。

“先考妣汤大公讳...先妣汤母莫氏...”那些被风雨侵蚀的刻痕里，藏着从未谋面的祖辈。忽然发现父亲的手掌与碑面惊人相似：同样布满裂纹，同样刻着深浅不一的沟壑。父亲往供碟里添酒，琥珀色的液体在阳光下碎成金箔。我突然注意到碑座旁新长的野蕨，蜷曲的嫩芽正慢慢舒展，像极了族谱里那些蜿蜒的血脉分支。

青烟升起来时，纸灰在气流中旋转成蝶。我看见父亲对着墓碑喃喃自语，手指轻轻抚过碑面，仿佛在触摸某个沉睡的春天。父亲的背影像株老松，在烟雾中渐渐模糊，影子投在碑上，两个佝偻的身影在时光里重叠。远处传来布谷鸟的啼鸣，惊起几片陈年落叶。

纸钱燃烧的噼啪声中，父亲絮絮说着家常："去年种的麦子收成好，你孙子工作也挺顺利..."灰烬随山风飘向麦田，恍惚间竟看见无数个自己在田埂上奔跑。青烟旋转着升向云端，把家族的故事编织成螺旋的年轮。望着脚下深浅不一的脚印，突然明白每个生命都是一棵树，年轮里刻着祖先的雨雪风霜。

暮色四合时，山脚下亮起星星点点的灯火。那些墓碑像逗号般散落在山坡上，标注着每个生命的句读。忽然懂得，死亡不是终点，就像树根在泥土里打结，那些被记住的故事永远在血脉里生长。我看炊烟与祭祖的青烟在天际交融，恍惚间看见无数个春天在年轮里苏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