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航渤海湾

轰鸣的飞机伴着晚霞，飞向日落的地方。耳机里传来塔台“落地全停”的指令，飞机缓缓着陆滑回，舷窗打开，驾驶舱舱门打开，一阵清风拂过，汗水浸湿透的衬衣透出股股凉意。

那时的我还是个飞行学员，这样的飞行每天都在继续。结束了一天的飞行训练，我按程序照例做完了航后检查，此时，夕光披在我的身上，海风轻抚过我的脸庞。烫得发红的夕阳已经偏在地平线的一隅，将浅淡的金色镀在塔台上，塔台的影子渐渐洇在暮色里。

我所训练的地方位于东部沿海某训练机场，从机场起飞一边便是大海，所以这里训练常常要和海风海雾打交道，对于学员而言，就如同是个蹒跚学步的孩子一样，常常会有摔倒时的疼痛与哭喊，那时，我因为迟迟没有理解和掌握侧风着陆技术而苦恼。结束训练后的傍晚，我常常站在海边放空发呆，湿热的海风轻抚过我的脸颊，把训练的烦恼吹散，隐入愈发深沉的暮色里。远处工厂的机器轰鸣声、路上的车流汽笛声、风吹过滨海小镇的呼啸声和海浪拍打礁石声，就像沉睡时深长悠绵的呼吸一样，一切是自然的、热闹的，却又独自落寞。

远方的城镇中心，星星点点，像即将燃尽的木炭，只剩星点余温悬在墨色天际。此时那片昏茫的暮色愈发凝重，然而星点炭火却骤然亮起——不是微弱的闪烁，是迸发的惊艳，顺着风的轨迹洒向海面，刹那间，粼粼波光被点燃，潋滟了水光。海水倒映着岸堤的灯光，灯光又引燃了海面的倒影。海水涨潮，从夜色里黑暗的边际积蓄力量，一次又一次对海岸的礁石和堤坝发起进攻，远海的细波一次次的奔腾到近海，那看似柔情的水已经成了银白色闪着光的滔滔浪涌，猛烈地撞击着礁石。撞击的瞬间，水花四溅，碎光漫天，浪花染上了几分灵动的光晕。可谁又知，这这浪涌的光晕、这城镇灯火星点的惊艳，都曾在无边的黑暗里蛰伏？

灯火惊艳于黑夜。人们只歆羡那浪尖迸溅时的光晕、那暮色笼罩下的灯火，却少有人愿去承受黑暗里的等待与煎熬——等待炭火重燃的瞬间、等待潮水积蓄的漫长、等待晨光穿透夜雾的时刻。看似凌晨是一天最暗的时分，然而在晨昏线未抵达前的时刻煎熬且漫长。就像那片海，若没有夜色里的蓄力，怎会有浪涌撞礁的壮阔？就像那城镇的灯，若没有暮色里的沉潜，怎会有星火重燃的惊艳？黑暗从不是终点，而是惊艳到来前，郑重的铺垫。

——和机长谈论起飞行往事，讲起曾经那片放空自我的海、那片包容我苦闷困顿的海，我总是对着大海沉默，却又好像一次次对着大海呐喊。

今夜飞过渤海湾畔，月色洒在茫茫碧波之上，泛起粼粼波光，亮着荧火浅绿色的渔火在深墨色的海水上荡漾。夜航北去，飞机早已穿过雷雨季节的云层，在山东半岛和辽宁半岛之间，云层中的气流也渐渐平缓了许多。想起夏季夜航结束，做完航后检查，填写好飞机技术记录本，已然忘却了炎热，擦汗时早已蒸干成脸颊上的一道道盐晶；冬天早场航前，站在脚蹬上去刮结下的霜，哈出的热气早已凝结在睫毛上的冰晶。训练期间的日日夜夜磨砺着我原本稚嫩的心脏，那些无人问津的日子，成为了日后的熠熠生辉。

曾经因为侧风着陆而郁闷苦恼，曾经因为仪表转场而漫长等待，曾经因为初始改装新机型而熬夜走程序。其实都像渤海湾的夜——看似深沉，却藏着月色与渔火的希望；那些对着大海沉默的时刻，不是懦弱，而是在为呐喊积蓄勇气；那些无声无息的日子，不是结果，而是在为扎根铺垫。就像那浪涌要在夜色里蓄力才会壮阔，那灯火要在暮色里沉潜才会惊艳，成长，也要在沉默与等待里扎根，绽放出璀璨的光亮。

舷窗外，渤海湾的月色依旧、渔火依旧，而我心里的一束光，是从沉默与呐喊里，慢慢迸发出的，属于自己的惊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