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雾起时,塘水接住第一缕月光 暮色是被风推着走的。先是天边的云霞褪尽了最后一抹酡红,像胭脂被清水洗过,淡成朦胧的粉紫,再渐渐沉下去,沉成墨蓝。这时的银塘还浸在白日残留的温热里,水面泛着细碎的波光,像谁不小心打翻了装碎银的匣子,亮得有些晃眼。岸边的芦苇丛里,几只麻雀扑棱棱飞起,翅膀带起的风惊动了草叶上的露珠,“啪嗒”一声落进泥土里,像是给这即将降临的夜,敲了声清脆的开场锣。 雾是从塘底钻出来的。起初只是几缕淡得几乎看不见的白气,贴着水面袅袅升起,像谁呵出的一口气,在微凉的空气里慢慢散开。它们不着急,就那样慢悠悠地游弋,绕着荷叶的茎打个转,又顺着风的轨迹漫向岸边。没过多久,更多的雾从四面八方涌来,从柳树林的缝隙里挤出来,从塘边的石缝里渗出来,像是被唤醒的沉睡精灵,在塘面上织起一张轻薄的网。 这雾是温柔的。它不像山雾那样厚重,压得人喘不过气;也不像晨雾那样带着冷冽的寒气,而是带着水的温润,裹着泥土的微腥,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草木清香。它漫过塘埂时,打湿了我的裤脚,凉丝丝的,却不刺骨,像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拂过皮肤。远处的房屋渐渐隐在雾里,只剩下模糊的轮廓,像水墨画里被淡墨晕染过的远山,若隐若现。 就在这时,月亮从云层里钻了出来。起初只是一道细细的银线,挂在东边的树梢上,像谁用银簪在墨蓝的天幕上划了一下。渐渐地,银线变粗,变成一弯月牙,再慢慢丰盈起来,最后彻底挣脱云层的束缚,悬在夜空中央,像一只盛满清辉的玉盘。月光落在雾上,被雾揉碎了,变成无数细小的光点,在塘面上浮动;落在水面上,塘水便成了一匹铺开的银绸,微风拂过,银绸上泛起层层褶皱,每一道褶皱里都藏着一片晃动的月光。 银塘的名字,大概就是这样来的吧。我站在塘边的老柳树下,看着月光漫过水面,漫过荷叶,漫过远处的雾霭,整个世界都像是被镀上了一层薄薄的银霜。空气里静极了,只有风吹过柳树叶的沙沙声,还有自己的心跳,在这无边的静谧里,显得格外清晰。 二、粉靥立风,香是无声的絮语 雾还没散尽,荷花便从朦胧里显露出身影来。它们不是一下子涌到眼前的,而是像被月光一点点唤醒的,一朵,又一朵,在田田的荷叶间探出头来。最先看到的是靠近塘埂的那一朵,花瓣是淡粉色的,边缘泛着一层近乎透明的白,像少女脸上晕开的红晕,带着几分羞怯,又带着几分骄傲。 我悄悄走近些,生怕惊扰了它。花瓣的质地像上好的丝绸,摸上去柔滑而微凉,带着露水的湿润。花瓣层层叠叠,最外层的微微向外舒展,像伸出的手臂,想要拥抱这夜色;中间的则紧紧簇拥着,护住里面嫩黄色的花蕊,花蕊上沾着细小的花粉,闪着淡淡的金光。这朵荷花还没完全绽放,像一个半开的玉盏,盛着月光,也盛着夜的清寂。 风又来了,比刚才更柔些,带着塘水的潮气,轻轻拂过荷塘。荷叶便跟着晃动起来,大的,小的,高的,矮的,都在风里摇曳,像一群绿色的舞者,跳着舒缓的圆舞曲。那朵半开的荷花也跟着轻轻摆动,花瓣摩擦着,发出细微的声响,像是在低声呢喃。 最让人沉醉的是它的香气。不是那种浓烈的香,像桂花香那样霸道,一下子就能填满整个鼻腔;也不是那种甜腻的香,像玫瑰香那样让人发腻。它的香是淡的,清的,像一杯用山泉泡的清茶,初闻时几乎觉察不到,可细细品来,却又无处不在。香气从花瓣间渗出来,混着雾的湿润,风的清凉,还有荷叶的草香,一点点漫过来,钻进我的鼻孔,顺着喉咙往下走,最后落在心底,像一颗投入静水的石子,漾起一圈圈温柔的涟漪。 塘里的荷花不止这一朵。往深处望去,雾霭中,影影绰绰能看到更多的身影。有的已经完全绽放,花瓣舒展到极致,露出里面饱满的莲蓬,像一位落落大方的女子,在风里坦然伫立;有的还是紧紧裹着的花苞,像一颗颗饱满的胭脂豆,藏在荷叶间,等待着绽放的时刻;还有的已经开始凋谢,花瓣边缘泛起淡淡的黄,一片片往下落,落在水面上,像一叶叶小小的粉船,随着水流轻轻漂荡。 它们就那样立在晚风中,不说话,却仿佛在诉说着什么。是在说这夏夜的清凉?是在说这月光的温柔?还是在说自己从淤泥里挣扎着向上,终于绽放的不易?我不懂花语,却能感觉到它们的存在,那么安静,又那么有力量。它们不像园子里的牡丹,靠着人工的呵护,开得轰轰烈烈;也不像路边的野花,随意生长,开得漫不经心。它们扎根在塘底的淤泥里,却把最洁净的花朵开在水面上,把最清冽的香气散在夜色里,仿佛在告诉这个世界:生命纵然有困顿与污浊,依然可以活得高洁而芬芳。 三、锦鲤翻波,翠盖间的水影惊梦 风停了片刻,塘水又恢复了平静,像一块被打磨得光滑如玉的墨绿绸缎。荷叶静静地铺在水面上,大的直径足有一尺多,小的还只有巴掌大,边缘卷着,像刚出生的婴儿的拳头。它们挤挤挨挨,把水面遮得严严实实,只在缝隙处露出一点点水的影子,像墨绿绸缎上绣着的银线。 古人把荷叶叫做“翠盖”,真是再形象不过。你看它们,圆圆的,绿绿的,叶脉从中心向四周散开,像伞骨一样支撑着叶片,稳稳地罩在水面上。叶片上还沾着白天的雨水,圆圆的,亮晶晶的,像撒在翠盖上的珍珠。月光落在上面,珍珠便反射出细碎的光,晃得人眼睛发花。 就在我盯着那些水珠出神的时候,水面忽然“哗啦”一声响,打破了这片刻的宁静。是锦鲤!一条红色的锦鲤猛地从水底窜了上来,尾鳍一摆,搅起一串晶莹的水花。水花溅在荷叶上,那片被选中的荷叶便轻轻一颤,像被惊醒的睡美人,抖落了身上的珍珠——水珠顺着荷叶的脉络滚下来,有的落在另一片荷叶上,有的直接掉进水里,“叮咚”一声,像是在弹奏一首轻快的曲子。 那条红锦鲤显然没打算就此罢休。它在水面上打了个转,鳞片在月光下闪着红光,像一团流动的火焰。接着,又有几条锦鲤游了过来,有红的,有白的,还有红白相间的,它们在荷叶间穿梭,时而潜入水底,时而浮出水面,尾鳍搅动着塘水,激起一圈圈涟漪。 有一条白色的锦鲤特别调皮,它游到一片靠近荷花的荷叶下,猛地向上一顶,荷叶便像一顶被掀翻的帽子,扣向旁边的水面,叶片上的水珠悉数落入水中,溅起更多的水花。旁边的荷花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吓了一跳,轻轻摇晃了几下,花瓣上的露水也跟着滚落,滴在水面上,与锦鲤搅起的水花融为一体。 锦鲤们的嬉戏并没有持续太久。大概是玩累了,它们又慢慢潜入水底,水面渐渐恢复了平静,只留下一圈圈还未散尽的涟漪,和荷叶上那些来不及滚落的水珠。刚才被顶翻的荷叶,也慢慢舒展开来,重新恢复了翠盖的模样,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一场短暂的梦。 可这梦却让整个夜塘都活了过来。刚才还静得像一幅画的池塘,因为这几声水响,这几道涟漪,忽然有了生气。荷叶不再是单纯的绿,上面的水珠在月光下闪烁,像是在回味刚才的热闹;荷花也不再是单纯的静,花瓣微微颤动,像是在低声笑着锦鲤的顽皮。连空气里的香气,似乎也变得活泼起来,随着水波的晃动,一波一波地漫过来,带着几分雀跃。 我忽然觉得,这锦鲤就像是夜塘的精灵,用它们的灵动打破了夜的沉寂,也让荷花与荷叶的静,有了更生动的对比。静与动,在这里达成了一种奇妙的平衡,就像一首乐曲,有舒缓的慢板,也有轻快的快板,缺了哪一样,都会显得单调。 四、流萤点水,微光里的莲蓬私语 天越来越黑了,星星也多了起来,密密麻麻地缀在墨蓝的天幕上,像撒了一把碎钻。月光也更亮了些,把塘边的柳树照得清清楚楚,枝条垂在水面上,像一串串绿色的帘子,随风轻轻摆动。 就在这时,流萤出现了。 先是一只,从塘边的草丛里飞出来,屁股后面拖着一盏小小的绿灯,忽明忽暗,像一颗会飞的星星。它飞得很慢,忽高忽低,像是在寻找什么。接着,又有几只飞了出来,它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又忽然散开,像一群顽皮的孩子在追逐打闹。 流萤的光芒很微弱,不像电灯那样刺眼,也不像月光那样明亮,却在这漆黑的夜里,显得格外温暖。它们的光不是一直亮着的,而是一阵明,一阵暗,仿佛在呼吸。明的时候,能看清它们小小的翅膀在快速扇动;暗的时候,就像融入了夜色里,只留下一个模糊的影子。 有几只流萤飞到了荷塘上空,它们绕着荷叶飞,一会儿停在荷叶的边缘,把绿光投在叶片上,像给荷叶镶上了一道绿色的边;一会儿又飞到荷花旁边,绿光映在粉色的花瓣上,花瓣便有了一种奇异的色彩,像蒙上了一层神秘的面纱。 最有趣的是它们与莲蓬的嬉戏。莲蓬已经长得很饱满了,像一个个绿色的小话筒,挂在花茎上,低着头,仿佛在倾听塘底的秘密。一只流萤停在莲蓬的顶端,绿光闪烁,像是在对着话筒说话;另一只则钻进了莲蓬的缝隙里,绿光从莲子的间隙中透出来,忽明忽暗,像是在和莲蓬玩捉迷藏。 还有几只流萤胆子更大,它们贴着水面飞行,尾尖偶尔会沾到一点水,水面便泛起一圈小小的涟漪,绿光在涟漪上晃动,像一颗掉进水里的星星在慢慢融化。它们飞累了,就停在荷叶上休息,绿光与荷叶上的水珠交相辉映,分不清哪是星光,哪是水光。 流萤们的飞行路线毫无规律,却又像是在跳一支即兴的舞蹈。它们从草丛飞到荷塘,又从荷塘飞回草丛,绿光在夜色里划出一道道弯曲的弧线,像用绿色的笔在黑纸上画下的线条。这些线条交织在一起,织成了一张无形的网,把整个夜塘都笼罩在其中,让这寂静的夜晚有了几分童话般的色彩。 我站在塘边,看着这些小小的流萤,忽然觉得它们很了不起。它们的生命那么短暂,可能只有一个夏天,却用自己微弱的光芒,点亮了这漆黑的夜,给这寂静的塘增添了这么多的生机与诗意。它们不像太阳那样耀眼,也不像月亮那样清冷,它们的光是温暖的,是亲切的,像朋友在黑暗中递过来的一盏小灯,让人心里暖暖的。 五、蛙鸣初定,柳岸的沉默与倾听 塘边的柳岸,是夜塘的另一道风景。岸边的柳树长得很茂盛,树干粗壮,枝条细长,像一位位长发披肩的女子,静静地站在塘边,对着水面梳妆打扮。白天的时候,柳岸是热闹的,鸟儿在树枝上唱歌,蝉在叶间鸣叫,孩子们在树下追逐打闹,老人们坐在石凳上聊天,欢声笑语能传到很远的地方。 可到了夜晚,柳岸就安静下来了。鸟儿归巢了,蝉也不叫了,孩子们回了家,老人们也散了场,只剩下柳树静静地立在那里,像一群沉默的守护者。月光透过柳叶的缝隙洒下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像一幅破碎的拼图。 傍晚时分,柳岸是属于青蛙的。天刚擦黑的时候,第一声蛙鸣从塘边的草丛里钻出来,“呱呱”一声,像一声试探。紧接着,第二声,第三声……越来越多的蛙鸣响了起来,此起彼伏,连成一片,像一场盛大的合唱。它们的声音有的高亢,有的低沉,有的急促,有的缓慢,却又奇异地和谐在一起,把整个柳岸都填满了。 那时候的柳岸,是充满力量的。蛙鸣像一阵阵鼓点,敲打着夜色,也敲打着人的心脏。站在柳岸,能感觉到大地都在随着蛙鸣微微震动,空气里弥漫着一种蓬勃的生机,仿佛有什么东西在黑暗中悄悄生长。 可随着夜色渐深,蛙鸣渐渐稀疏了。先是高亢的声音低了下去,然后是急促的声音变得缓慢,最后,只剩下几声断断续续的鸣叫,像合唱结束后的余音。又过了一会儿,连这余音也消失了,柳岸彻底安静了下来。 蛙鸣停了,柳岸便成了一个沉默的倾听者。它听着塘里的水声,锦鲤翻波的哗啦声,流萤飞过的细微翅膀声;听着风拂过荷叶的沙沙声,荷花绽放的细微声响;听着远处偶尔传来的犬吠声,还有自己枝条拂过水面的轻柔声响。它什么也不说,只是静静地听着,把这些声音都藏进自己的年轮里,变成岁月的记忆。 我走到柳岸,靠在一棵老柳树上。树干很粗,需要两个人才能合抱过来,树皮粗糙而坚硬,带着岁月的沧桑。枝条垂在我的头顶,柳叶轻轻拂过我的脸颊,带着露水的湿润和草木的清香。我闭上眼睛,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和塘里传来的细微声响,这些声音交织在一起,像一首温柔的摇篮曲,让人心里无比平静。 我忽然想起小时候,也是这样的夜晚,我和隔壁的张爷爷坐在柳岸的石凳上,听着蛙鸣,看着流萤。张爷爷会给我讲牛郎织女的故事,讲嫦娥奔月的传说,讲荷花如何从淤泥里长出,如何开出洁净的花朵。那时候的蛙鸣,觉得格外响亮;那时候的流萤,觉得格外明亮;那时候的爷爷,觉得格外高大。 如今,回到旧地,张爷爷早已不在了,可柳岸还在,蛙鸣还会在每个夏夜响起,流萤还会在每个夜晚飞舞。它们像一个个不变的坐标,提醒着我那些逝去的时光,也安慰着我那颗在尘世中奔波疲惫的心。 六、露缀荷心,光影里的悄然相融 露水是在蛙鸣停止后,悄悄降临的。它们像无数个小伞兵,从天空中跳下来,轻轻地落在荷叶上、荷花上、莲蓬上,还有柳树叶上。起初只是零星的几滴,像谁不小心洒下的珍珠,渐渐地,越来越多,整个荷塘都被露水覆盖了。 荷叶上的露水最是好看。它们圆圆的,亮晶晶的,像一颗颗透明的水晶,躺在荷叶中央,被荷叶的边缘轻轻托着。月光照在上面,水晶便反射出淡淡的光芒,像把整个月亮都缩在了里面。有的露水太大了,荷叶托不住,便顺着荷叶的脉络慢慢往下滚,滚到荷叶边缘时,停住了,像一颗悬在半空的珍珠,仿佛随时都会掉下来。 我伸出手指,轻轻碰了一下荷叶上的露水。露水很凉,像冰一样,手指刚碰到,它便微微颤动了一下,然后顺着手指滑了下去,“啪嗒”一声落在地上,消失不见了。荷叶上只留下一个小小的水痕,很快也被新的露水填满了。 荷花上的露水更显娇贵。它们有的沾在花瓣的边缘,像给花瓣镶上了一道银边;有的落在花蕊里,像一颗藏在黄金里的水晶;还有的顺着花瓣的褶皱往下滑,像一颗滚动的泪珠,带着几分不舍。荷花因为有了这些露水,更显得娇嫩欲滴,仿佛轻轻一碰就会碎掉。 时间一点点过去,露水越来越多,越来越重。荷叶渐渐支撑不住了,有的猛地往下一沉,叶心的露水便“哗啦”一声掉进水里,瞬间与塘水融为一体,只留下荷叶心一圈淡淡的水痕。有的荷叶则慢慢倾斜,露水顺着叶片的边缘,一颗接一颗地往下掉,像一串断了线的珍珠,“叮咚,叮咚”地落在水里,声音清脆而悦耳。 露水掉进水里的那一刻,是很奇妙的。它们原本是独立的个体,有自己的形状,自己的光芒,可一旦融入水中,便再也找不到它们的踪迹了。它们与塘水融为一体,一起荡漾,一起流动,一起映照着月光和星光。仿佛它们的存在,就是为了这一刻的相融,为了让自己成为这塘水的一部分,让这塘水更加丰盈,更加清澈。 我看着那些不断融入水中的露水,忽然想到了生命。我们每个人,不就像这些露水一样吗?来到这个世界上,有自己的形状,自己的光芒,可最终,都会融入这广阔的天地之间,成为自然的一部分。我们的存在,或许就是为了让这世界更加丰盈,更加美好。 夜色更深了,露水还在不断地落下,不断地融入水中。荷叶上的露水少了些,可塘里的水,却仿佛更丰盈了,月光映在水面上,也显得更加温润。那些曾经独立闪烁的露光,此刻都化作了塘水深处的一份明亮,与月光、星光交织,让整个银塘仿佛成了一块被无数细碎光芒填满的玉,触手生凉,却又透着暖意。 七、不争之姿,高洁是夜空的倒影 塘中央的那片荷花,在露落水融后,愈发显得沉静。白日里若有若无的粉,在月色下褪成了近乎玉白的淡,像被时光洗练过的素帛,没有一丝杂色。它们依旧立在风里,花茎挺直,却不张扬,仿佛知道这夜色不属于喧嚣,只适合静默的坚守。 我想起春日里看过的花园,牡丹开得泼泼洒洒,层层叠叠的花瓣堆着浓艳,恨不得把所有的色彩都泼在枝头;桃花则带着娇怯的粉,一阵风过便落得满地都是,像一场急急忙忙的告别。它们都在争,争着被看见,争着被赞叹,争着在短暂的花期里耗尽所有的热闹。可荷花不,它选在暑气最盛的时候扎根,在夜色最浓的时候舒展花瓣,既不与桃李抢春,也不与秋菊争艳,仿佛早已看透了“争”的虚妄。 有一朵荷花已经开始凋谢了,最外层的花瓣微微蜷曲,边缘泛着浅黄,像老人手上的皱纹,却依旧保持着向上的姿态。它没有因为即将凋零而垂头丧气,也没有因为旁边新开的花朵而显露妒意,只是静静地立着,把重心让给花茎顶端的莲蓬——那曾经藏在花蕊里的小绿球,如今已长得饱满紧实,像握着一捧饱满的星辰,沉甸甸地坠在那里,是生命另一种形式的延续。 这让我想起古人说的“出淤泥而不染”。塘底的淤泥有多污浊,只有荷花自己知道。那些黑褐色的软泥里,藏着腐烂的水草、鱼虾的粪便,还有各种说不清的杂质,可荷花的根须就从这里扎下去,一点一点汲取养分,然后把最洁净的花、最清冽的香,捧给阳光和月光。它不是不知道淤泥的存在,只是选择了在污浊中保持洁净;不是不懂得争艳的热闹,只是更愿意在独处中坚守本真。 夜风又起,吹得荷叶“沙沙”作响,像是在低声附和。远处的柳岸彻底隐在黑影里,只有枝条偶尔晃动,露出一点被月光照亮的绿。流萤还在飞,只是数量少了些,它们的光在荷塘上空明明灭灭,像在为荷花的坚守点起一盏盏小灯。 抬头看夜空,月亮已经升到了头顶,清辉铺天盖地落下来,把荷花的影子投在水面上,影影绰绰,与荷花本身叠在一起,分不清哪是花,哪是影。这影子是荷的魂吧,它不与天上的星月争辉,只把自己的高洁映在水里,映在夜色里,也映在每个注视它的人心里。 八、塘夜未央,时光在静默中流淌 不知道站了多久,脚边的草叶已经被露水打湿,凉意顺着裤脚往上爬,可我却不想动。这夜塘像一个巨大的磁场,把我的目光、我的呼吸、我的思绪,都牢牢吸住了。 锦鲤大概是睡了,塘水里再没有翻花的响动,只有偶尔从深处冒上来的气泡,“啵”地一声破在水面,惊起一圈微不可察的涟漪,很快又归于平静。流萤的光芒越来越淡,像是快要燃尽的烛火,它们飞得也慢了,贴着荷叶打盹,绿光时断时续,像老人昏昏欲睡的眼。 荷叶上的露水几乎落尽了,只剩下几片大荷叶的中心,还留着一小汪水,像一面面小镜子,映着天上的月亮和星星。风过时,镜子轻轻摇晃,里面的星月便碎成一片,风停了,又慢慢拼合起来,像一场永远不会结束的拼图游戏。 荷花依旧立着,只是花瓣似乎更舒展了些,像是卸下了所有防备,坦然地把自己交给夜色。香气也变得更沉了,不再是漂浮在空气里的絮语,而是像一层薄薄的纱,轻轻盖在塘面上,盖在荷叶上,盖在我的身上,带着让人安心的温柔。 我忽然觉得,这夜塘其实是有记忆的。它记得春日里第一株荷叶钻出水面的倔强,记得夏日里第一朵荷花绽放的羞涩,记得锦鲤小时候的模样,记得流萤去年飞过的轨迹,也记得每一个像我这样站在塘边的人,记得他们的目光,他们的叹息,他们心里藏着的故事。 而荷花,就是这记忆的守护者。它用一年又一年的枯荣,记录着塘水的涨落,记录着月光的盈亏,记录着风霜雨雪的痕迹。它不说话,却把所有的故事都藏在花瓣里,藏在莲蓬里,藏在扎进淤泥的根须里,等到每个夏夜,再一点点铺展开来,讲给愿意倾听的人听。 夜色开始泛白的时候,我才舍得转身离开。走几步回头望,银塘在晨光熹微里渐渐显露出清晰的轮廓,荷花的影子被拉得很长,贴在水面上,像一行行写在水上的诗。露水又开始凝结了,只是这一次,它们会在日出后被阳光晒干,变成水汽回到天上,等待着下一个夜晚的降临。 我知道,我还会再来的。或许是在下一个夏夜,或许是很多年后的某个黄昏,当我在尘世里走得累了,烦了,就会回到这里,看看银塘的月,闻闻荷花的香,听听塘水的絮语。因为我知道,这里永远有一片安静的角落,有一份不争的高洁,在等着我,像一个永远不会关闭的港湾。 而那朵立在晚风中的荷花,它的影子,早已刻进了我的心里,成了我在喧嚣世间,用来提醒自己保持本真的一枚印章,每次想起,都能闻到一股淡淡的香,看到一片皎洁的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