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经过一座山坡,忍不住向山谷喊了声桃金娘。这是一种野果,有着山稔子、乌肚子、岗稔等别称,南方的朋友大多识得,而闽南方言则唤它“仲尼”。初识时,还是跟随父母上山捡柴、割芒萁草的光景。
那时,家乡虎公山上的草木较为低矮,我只要跟随父母上山务农,即喜欢穿梭在山稔子的灌丛中。于是当四季更替有度,我的裤兜里便藏有未熟的青果,衣襟亦会沾满果实的绒毛。只是当棒槌搓洗的衣服染有青果的颜色时,自然免不了母亲一顿嗔怪。我也总爱将它的花枝与藤条编作璎珞,让紫红花瓣缀满衣襟,在山坡的芒萁草丛里,与小伙伴们打滚嬉戏出满山欢笑。只是恍惚间,我仿佛又看到母亲像变戏法般,从一捆芒萁草里变出紫黑色的浆果,就像它的汁液浸透了衣服与指缝,盛满了我整个童年的甜蜜。
进入立秋,在山稔子茂盛的叶腋间,浆果日渐丰满。随后,闽南山乡的民谣也在唇边流转:“七月七,仲尼乌滴滴;八月八,仲尼满大岒;九月九,仲尼甜过酒。”此刻,香甜熟透的小浆果,似酿进秋日的酒瓮,在阳光下通体呈紫黑透亮。然而,在闽南的丘陵山脉里,它这野味与醇厚的泥土气息相融相伴。
但若说起它的食用,自是童年的欢乐。当人们去掉它的黑色萼衣盖头时,那柔软的果皮便可轻松剥下。当然,也可用拇指抵住果脐轻轻一掐,一条白蕊便从中率先脱落,裹着松香的甜也从裂口溢出。只是那来不及接住的紫黑汁液,早已在指缝间结成了糖霜。这时,小嘴一吸一舔,山野的香甜便一点点地滑入心底。
初夏的山稔子最为娇俏,其花似桃红带紫,繁星般的花朵挂满翠枝,像山野层层点染的胭脂。正如在闽南,四季有风,花开有时。待端午风过,青果初长成,它也逐渐褪去红绿萼衣,在连绵起伏的丘陵一隅,一簇簇花朵,一波波摇曳飘落昔别。
盛夏时,有些农户还会捡截其枝干晾晒,于是它又成了农家老灶膛里噼啪作响的生活乐章。而早在清明前后,人们偶尔还会采来嫩叶,将其焯水,拌出春日余韵的苦甘层次感。
其实,山稔子是许多南方人记忆里的乡愁。它不仅是一种生活与情感,更是文化传承的载体。它的不拘一格,造就了其在地理、医学、文化等领域深厚的底蕴。例如在三国东吴的《临海水土异物志》中,有其曼妙的身姿出没;李时珍编撰的《本草纲目》里,更有它厚重的篇章。就连苏东坡在贬谪儋州时,也曾为它驻足挥就《海漆录》。当余光中乡愁的笔下写满《山稔》的诗行时,广西作家覃寿娟也写下“稔子花开半坡紫,繁花深处是故乡”的诗意情思。
这,或许是中国人情到深处的浪漫。如今重踏故径,在荒废的老茶棚旁,石缝里斜出的新枝早已开出今年迟到的头茬花。或许,当白露在松针凝珠时,便又会有新的孩童循香而来,任由紫黑色的浆果汁液沾染衣襟。
(原文刊于2025年8月31日福建日报“武夷山下”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