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入幽梦山林,满心似闲云野鹤。读罢《徐霞客游记》“人意山光,俱有喜态”,仿若清泉漱石般映入心间。
这些年,我探寻过诸多山岳秘境,亦攀登过生活中的大小峰峦。有时不禁思索,当我在赏玩自然之美时,何尝不是跋履人生?但不管是为了陶冶情操,还是为追寻生活中某种隐喻,心中的那座“第一山”,却不知隐匿于何处。
然则当身处于山中,又是否应有叩问?若论心中的“第一”,米芾的“第一山”自是神来之笔。正如在泰山岱庙,秦汉唐碑如群星璀璨,而护墙下米芾“第一山”的拓印石碑,其笔画蕴含的古意,恰如游龙破云,仿佛能够穿透岁月尘埃,直抵心间。但放眼全国,现今留有米芾“第一山”的碑刻或摩崖石刻,多达二十余处。想必米芾也未曾料到,他那漫溢的北宋松烟香墨,竟会成为穿越千年时空的纽带。
或许,那些年徐霞客芒鞋走过的山径,重叠着米芾墨痕的余温。当徐霞客发出“五岳归来不看山”的感慨时,太史公“重于泰山”的判词,刘禹锡“有仙则名”的遐思,也都沉淀在“第一山”的顿挫里。这,想必也是一种分量的极致诠释。
确实,当北宋的松烟墨洇染澄心堂纸之时,米芾笔下的“第一山”也悄然成为文明坐标。泉州的清源山中,就藏有一方这样的石刻。相传,此碑来源于曾执掌宋朝中枢的参知政事李邴。他出身孔孟之乡,随宋室举家南渡,晚年栖居泉州,只因钟情米芾墨宝与清源山,故拓印碑刻立于山中。它的传世,如同北地文人的风骨,又似悄然绽放的墨色梅花,以笔墨为舟楫,在南宋刺桐港的潮声与烟雨中应和。
这种奇妙的呼应并非孤例。自米芾于江苏盱眙南山起笔,“第一山”如仙人弈局,星罗棋布于名岳。它们或藏于峨眉云海古刹,或悬于武当登顶途中,或隐于嵩山少林寺碑林,犹如文明的榫卯,用笔墨为楔,于山岳铆接成整块的文化基岩。这好比在泰山岱庙的石碑上,“第”字的挺拔笔法,立有华夏男儿的脊梁;武当山壁的“一”字藏锋起笔,恰似道生万物的隐喻;嵩山少林甬道“山”字的筋骨,分明就是文明亘古的基因。
然而,这些碑刻究竟是米芾行遍九州留下的印记,抑或是后人追慕其风骨而摹刻传世?历史的回应,只在山水间营造出遐想与追寻,这大概便是文明最好的渡船,也是山岳之间的一种同频共振,让华夏文明的地理图谱悄然复归一体。
可我们心中的“第一”又在何方?就在我立于庐山含鄱口的云雾时,方悟“第一山”只是历史长河的航标,并非特指某一座山峰。或许,每一座山岳都是文明的活字印刷,都承载着同等重要的文明密码,所谓的“第一”,并非排名先后,也不在于海拔高低。恰如我轻抚过清源山的那方石碑,墨丝织如故梦,又忽如苏醒的春藤。那时,李邴的执念,米芾的癫狂,皆在此间激荡奔涌。
我始终只是一名过客,以悠然放牧云朵的心境,连接起心中的每座“第一山”。
(原文刊于2025年9月15日泉州晚报“刺桐红”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