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如今已不记得最后一次穿母亲做的布鞋是什么时候了。大约是在某个春日,我脱下那双磨破了边的布鞋,换上新买的胶鞋,蹦跳着出门去,竟未回头看一眼被遗弃在床底下的旧物。母亲站在门槛上,望着我的背影,不知作何感想。
现今的鞋店,琳琅满目地陈列着各式鞋履,皮鞋、胶鞋、布鞋,应有尽有。人们只需掏出几张钞票,便可随意挑选。这自然是极好的事。然而每当我看见那些机器压制的千篇一律的鞋底,便不免想起母亲纳的千层底来。
那时的中国,正值经济困难时期,人们的生活水平普遍不高。对于大多数家庭来说,皮鞋和解放牌胶鞋无疑是奢侈品,难以企及。在这样的背景下,农家妇女们凭借一双巧手,用勤劳和智慧编织着生活的温馨与希望。我的母亲便是其中一位,她做的布鞋在我们那片土地上以精致和耐用而闻名。
做布鞋,听起来简单,实则工序繁琐,耗时费力。首先,要从准备纳鞋的麻绳开始。每年夏末秋初,农田里的作物收割完毕后,母亲会抽出时间种植一些青麻。待青麻长成,她便会在农闲的六月至七月,手持镰刀,走进那片绿意盎然的青麻地,小心翼翼地割下一捆捆青麻。接下来是梳麻、浸麻的过程。母亲会将割好的青麻仔细梳理,然后带到稻田边,让清澈的稻田水成为天然的脱胶剂。数日的浸泡后,青麻由绿转白,失去了原有的韧性,变得柔软而易于捻制。母亲便坐在院中,将麻皮捻成细绳。那麻绳在她指间游走,如同活物。晒干备用,这便是纳鞋底的重要材料。
有了麻绳,接下来便是准备鞋底和鞋帮的布壳。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每一寸布料都显得尤为珍贵。母亲总能变废为宝,将家里穿破的旧衣裳和裁剪剩下的布头收集起来,作为制作布壳的原料。她还会用糯米、面粉加上适量的水,熬制成一种粘稠的浆糊。然后,一层布料,一层浆糊,小心翼翼地刷制、叠加,直至形成厚实而坚硬的布壳。这个过程需要极大的耐心与细致,每一次刷浆,每一次叠加,她做这事时极专注,仿佛不是在糊布,而是在绘制什么珍贵的画卷。布壳需晾晒多日,期间要防鸡啄虫蛀,母亲便时时查看,如同守护什么宝物。
当布壳准备好后,最关键的步骤——纳千层底便开始了。所谓“千层底”,并非真的有千层之多,而是形容其层次丰富,工艺复杂。母亲会先将布壳裁剪成合适的形状,然后在一层布壳与一层笋壳之间,巧妙地加入白布做里,青布做底,她用锥子钻孔,麻线穿梭,针脚细密如蚁行。我常看见她将针在发间轻擦,据说可使针更顺滑。那针便带着她的发油,一次次穿透厚厚的鞋底。每一针,每一线,都承载着母亲对子女未来的期盼与祝福;每一层,每一叠,都凝聚着岁月的沉淀与家的温暖。
鞋帮的制作同样讲究,母亲会根据不同的性别、年龄,设计出不同的样式。对于我,她总是格外用心,特意为我缝制了带有鱼眼扣、可以系鞋带的布鞋。那双鞋不仅穿着舒适,而且样式新颖,比起其他小伙伴的小沿口布鞋,不知要漂亮多少倍。每当我穿着这双鞋走在乡间小路上,总能引来小伙伴们羡慕的目光,那份自豪感与幸福感,至今仍让我难以忘怀。
夜深人静时,母亲常在油灯下纳鞋。灯光昏暗,她的影子在墙上晃动,时而巨大,时而渺小。我躺在床上,听着针线穿过布底的声音,那声音单调却安稳,如同某种安眠曲。有时我一觉醒来,发现母亲仍在灯下劳作,便问:"娘,怎么还不睡?"她只笑笑:"这就好了。"
后来我穿上了胶鞋,又穿上了皮鞋。母亲的布鞋渐渐被遗忘在角落,最终不知去向。如今想来,那每一针每一线里,都织进了母亲的心思。可惜当时年少,不解其中深意。
母亲去世已多年。她留下的布鞋也早已无存。唯有那些深夜灯下的记忆,偶尔会浮现在眼前。我想,所谓母爱,大概就藏在这些看似平常的物事里——在一双千层底布鞋的针脚中,在深夜不灭的油灯里,在她捻麻线时专注的眉宇间。
而今商场里的鞋何其多也,却再找不到一双能如母亲做的布鞋那般,让人的脚和心都感到温暖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