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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天彬(江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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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6/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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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纳记忆

1985年的夏天,我怀揣着农业大学的毕业证书和一颗炽热的心,踏上了前往西双版纳的绿皮火车。车窗外的景色由熟悉的城市逐渐变为陌生的山野,我的心也随之起伏。那时的我,刚满22岁,带着年轻人特有的理想主义和对教育事业的无限热忱,毅然选择了这条支边支教的道路。

火车在蜿蜒的川贵滇铁路上行驶了整整两天两夜。又从昆明转乘长途汽车,经玉溪、思茅、普洱到达景洪,历时五天旅行,走出车站,扑面而来的是热带地区特有的湿热空气,混合着某种陌生而芬芳的植物气息。农场派来的解放牌卡车已经在站外等候多时,司机是个皮肤黝黑的傣族汉子,他热情地帮我搬运行李,用带着浓重口音的普通话欢迎我的到来。

卡车在崎岖的山路上颠簸前行,路两旁是茂密的热带雨林,高大的望天树直插云霄,各种叫不上名字的藤本植物缠绕其间。偶尔经过傣族村寨,能看到身着筒裙的妇女在竹楼前劳作,孩童们赤着脚在泥路上追逐嬉戏。这幅景象与我成长的四川截然不同,却莫名让我感到亲切。

麻木树中学坐落在勐捧农场边缘的一个小山丘上,校园不大,几排砖瓦结构的平房围成一个四合院。最引人注目的是校园中央那棵巨大的麻木树,据说已有上百年历史,浓密的树冠投下大片阴凉,成为师生们课间休憩的好去处。校长刀荣明是个四十出头的僾尼族汉子,他热情地接待了我,并安排我教授初一年级的生物课程。

最初的适应期并不轻松。热带气候的湿热让我这个四川人备受煎熬,宿舍里蚊虫肆虐,每晚都要与它们展开"拉锯战"。饮食上更是巨大的挑战,酸辣的傣味让我这个胃叫苦不迭。但最困难的还是语言障碍,当地学生大多来自少数民族家庭,普通话基础薄弱,课堂上常常出现鸡同鸭讲的尴尬局面。

记得第一次走进初一(3)班教室时,三十多双好奇的眼睛齐刷刷地望向我。他们中有的穿着汉族的校服,有的则穿着本民族的服饰。我紧张得手心冒汗,准备好的开场白忘得一干二净。最后是班长伊南亮带头喊了声"老师好",才化解了我的窘迫。这个皮肤黝黑、眼睛明亮的傣族男孩,后来成为了我最得意的学生之一。

为了克服语言障碍,我开始利用课余时间学习简单的傣语和僾尼语。学校的本地老师王国华成了我的语言老师,他耐心地教我日常用语和教学用语。渐渐地,我能够用简单的民族语言与学生交流了,这大大拉近了我们之间的距离。在生物课上,我常常带着学生到校园后面的山林里实地观察各种植物,让他们触摸、嗅闻、记录。这种直观的教学方式很受学生欢迎,课堂气氛也越来越活跃。

一个偶然的机会改变了我的教学生涯。某天清晨,我在麻木树下写生时即兴创作了一首小诗《雨林晨曲》,被路过的语文教研组长李鑫看到。他大为赞赏,将诗作推荐给了《西双版纳报》。没想到两周后,这首诗真的在副刊上发表了,还配了编辑的热情点评。这件事在学校引起了小小的轰动,学生们看我的眼神里多了几分崇拜。更出乎意料的是,学期末的教师会议上,校领导决定让我下学期改教初二语文。

新的挑战接踵而至。语文教学与生物教学截然不同,备课量成倍增加。幸运的是,我结识了来自上海的李杰老师,他是中文系科班出身,有着丰富的教学经验。我们很快成为了挚友,常常在晚饭后坐在麻木树下讨论教学。他教我如何分析课文,如何设计教案,如何批改作文。在他的指导下,我逐渐摸索出了自己的教学风格——将文学与生活紧密结合,让学生从身边的事物中发现美、感受美、表达美。

学生张敏就是在这种教学氛围中脱颖而出的。这个僾尼族女孩性格内向,平时话不多,但作文却写得格外动人。她笔下的雨林、村寨、节日都充满了灵性,字里行间流露出对家乡深沉的爱。我常常把她的作文当作范文在班上朗读,并鼓励她多读多写。有一次批改作文时,我发现她在文末写了一行小字:"长大后,我也想成为像您一样的老师。"这简单的一句话,让我热泪盈眶。

在麻木树中学的日子虽然清苦,却充满了纯粹的快乐。周末时,我们几个支教老师常常结伴去附近的傣族村寨家访,体验当地人的生活。记得第一次走进傣家竹楼时,我被其精巧的结构所震撼——全木质结构不用一根钉子,却稳固异常。好客的傣家人总会端出香茅草烤鱼、菠萝饭和自酿的米酒招待我们。酒至微醺,主人家常会弹起玎琴,唱起古老的傣族歌谣,那悠扬的旋律至今仍时常在我梦中回响。

雨季来临时的西双版纳别有一番韵味。暴雨常常不期而至,雨点打在麻木树叶上发出清脆的声响,空气中弥漫着泥土和植物的芬芳。有时雨后会出现双彩虹,横跨整个山谷,美得令人窒息。我和学生们常常站在教室外的走廊上,静静地欣赏这大自然的馈赠。那一刻,所有的语言都显得苍白,只有心灵在与这片土地对话。

两年的支教时光转瞬即逝。离别那天,全校师生都来送我。学生们送来了自家种的香蕉、菠萝,还有手写的祝福卡片。伊南亮代表全班送给我一个精致的傣锦书包,上面绣着麻木树的图案;张敏则送了一本手抄的诗集,收录了她这两年来写的所有作文。刀校长握着我的手说:"小唐老师,你给孩子们带来的不仅是知识,更是一扇看世界的窗户。"卡车缓缓驶离校园时,我看到许多学生在后面追赶着,呼喊着,直到转弯处才消失不见。

窗外的雨轻轻敲打着玻璃,我翻开泛黄的相册,指尖抚过那些定格在时光里的笑脸。恍惚间,我又回到了那个绿意盎然的校园,听到了麻木树下孩子们的欢笑声,闻到了雨季特有的泥土芬芳。麻木树中学虽然已经与勐捧农场中学合并,但在我心中,它永远鲜活如初。那棵巨大的麻木树,那些纯真的笑脸,那片神奇的土地,都将随着这些文字和记忆,永远镌刻在我的生命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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