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修后重开的望丛祠,当人们纷纷以目光采撷荷塘美景时,我却独独听见整个夏天在耳畔悄然舒展。起初是几声蝉鸣拉开序幕,随后满池的清音如絮语般低回,在望丛祠的幽深处,交织成一幅无形的帷幕。
望丛祠的这方荷塘的确不大,然而声音的世界却深邃无垠。荷叶相互摩挲,似绸缎轻颤,又似细语呢喃;微风拂过,露珠滚落水面的轻响,如一声叹息,击碎了水中红墙黛瓦的倒影,让影像在波光中摇曳欲碎。亭台楼阁的飞檐,静静悬浮于荡漾的水波之上,仿佛浮沉于水云之间。水面的画意并非静止,风与水并非在作画,而是在合奏一曲细碎而清幽的四川清音。
粉荷玉立于碧波之上,花瓣开合无声。然而风却与它们嬉戏,时而卷起,时而舒展。花蕊深处,传来微不可闻的窸窣声,想必是蜜蜂在花间忙碌;莲蓬饱满时,茎秆深处便发出细微的膨胀声,这些微响,是花叶之间私密的言语,唯有屏息凝神者方能捕捉一二。然而,人声喧哗、快门声不断,总是从旁惊扰,骤然打破这水中的宁静,惊散了那酝酿千年的芬芳,如镜面突然破裂,碎片四散。荷塘似乎惊愕片刻,复又归于低语。
沿着曲折的回廊走去,檐角悬挂的“望丛祠”红灯笼在风中微晃,竹骨相碰,发出吱呀轻响,如一声声叹息。在这声音深处,竟隐约缠绕着若有若无的古琴余韵,仿佛千年前赛歌台上袅袅不绝的遗响,在时空的缝隙里,正与今人微声对答。琴声如游丝,牵引着我走向古祠更深处。丛帝陵前,石碑肃立,风拂过碑上的刻痕,竟也激起了悠长的共鸣。那声音沉重而幽远,仿佛自地底深处涌出,回荡着古蜀先民耕耘大地的回音。历史,原来不只在眼中,也在耳中,风穿石隙,便能听见岁月深沉的吐纳。
池边有老者卖茶,吆喝声悠长,与断续的古琴声遥遥应答。茶汤入喉,温热一线,眼前飘落的花瓣便似在轻颤,荡漾开无声的涟漪。那香气的涟漪,竟也似有微音,荡漾着拂过耳际。
“凭栏十里芰荷香”,古人曾如此吟唱。今日立于荷塘,我恍然彻悟:荷之香韵,原来在静心聆听之时,亦能“闻”得。那香非仅浮于鼻端,而是如丝如缕,在耳中幻化为水光潋滟的微响,如同天籁般的清音。
然而,人群喧嚣如浪,终又涌来,卷走了一池清幽。人们蜂拥着以目光收割风景,却未察觉,自己亦被喧嚣卷入,成了这巨大声响的一部分。
唯我临去时,驻足片刻。原来只需侧耳倾听,便能拨开尘嚣的帘幕,让心灵接通这方古老荷塘的声息——那水声、风声、叶语、花吟,以及地底深处古老灵魂的沉吟,便都是夏日的秘语,在寂静处,已谱成一支天籁清音。
人们总爱追摹那幅“水墨画卷”,殊不知真正的荷塘,原是一首首悠远的“声音诗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