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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天彬(江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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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7/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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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绪

又是深秋了。梧桐叶在窗外簌簌地落,一片片黄褐色的影子掠过玻璃,像是时光投下的信笺。我坐在书桌前,笔尖悬在纸面上方,墨水渐渐晕开成一个蓝色的圆点。这样的季节,总是让人不由自主地陷入回忆。

九十年代的深圳,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特殊的活力。高楼尚未如林,工地却处处可见,打桩机的声响此起彼伏。我住在福田区一栋老旧的筒子楼里,十平米的房间只容得下一张床、一张桌。每到夜晚,隔壁的电视机声、孩子的哭闹声、夫妻的争吵声就会透过薄薄的墙壁传来。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中,我养成了深夜听广播的习惯。

记得那是个微凉的秋夜,我拧开那台红灯牌收音机,电波里传来一档新节目——《空中觅知音》。主持人声音温润,专门为像我们这样的异乡人架设沟通的桥梁。节目里,一位江西的朱女士用略带口音的普通话朗读着她写的短文,讲述她在服装厂流水线上的见闻。不知为何,那些朴素的字句突然击中了我——原来在这座冰冷的城市里,还有人用如此温热的目光注视着生活。

我立即提笔写了一封信,连同自己的一篇小散文寄往电台。两周后的深夜,当收音机里传出我的文字时,我竟像个孩子般红了眼眶。更意外的是,节目结束后,主持人念出了朱女士给我的回信地址。就这样,两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开始在电波和信纸间建立起奇妙的联系。

朱女士的字迹娟秀,信纸上总带着淡淡的茉莉花香。她在龙岗的一家制衣厂工作,宿舍窗前有棵老槐树。我们聊工作、聊文学、聊各自家乡的风物。她的文字里有种特别的质地,能把流水线的枯燥写成诗,把打工生活的艰辛化作温暖的叙事。有时信纸会被水渍晕染,我知道那是她的泪水。

那年秋天特别长。每到周末,我都会特意走过三条街,去那家有着绿色邮筒的小邮局。寄信、等信、读信,成了生活中最明亮的期待。有次我寄去一片红叶,她在回信中说,把红叶夹在了《红楼梦》里,正好是"寒塘渡鹤影,冷月葬花魂"那一页。

转年立秋那天,我收到了公司的最后通牒:停薪留职期限已到,必须作出选择。离深前夕,我给朱女士写了最后一封信,约好在常去的公园见面。那天我从午后等到华灯初上,秋雨渐渐沥沥地下起来,打湿了长椅上那本准备送给她的日本小说《请问芳名》。

后来才知道,就在同一天,朱女士的工厂发生了火灾。我按原地址寄出的信被退回,信封上盖着"查无此人"的蓝色印章。再后来,我回到了四川的小城,那段深圳往事就像被秋风吹散的蒲公英,只剩下些许飘渺的绒毛,偶尔搔痒记忆。

如今每到秋天,当看见第一片梧桐叶飘落,我总会想起那个未曾谋面的女子。不知道她是否平安度过了那场灾难?是否还记得那个在电波中相识的笔友?有时我会梦见深圳的老街,梦见绿色邮筒前站着穿蓝布裙的女子,可每当我走近,她的面容就融进了秋阳里。

前年重访深圳,城市早已面目全非。我站在当年等她的公园旧址,那里现在是购物中心的地下车库。负三层停车场C区的位置,大概就是我们错过的地方。走出商场,夕阳把玻璃幕墙染成橘红色,恍若那年未送出的《请问芳名》书封。

秋意渐浓的夜晚,我打开旧皮箱,取出那叠用红绸带捆扎的信件。纸页已经泛黄,墨迹也淡了,但字里行间的温度仍在。窗外,一片梧桐叶粘在玻璃上,久久不愿落下。我突然明白,有些人注定只能陪你走一段电波的距离,有些情谊终究要化作信纸上的沉香。

收音机里传来老歌:"往事不要再提,人生已多风雨"。我轻轻摩挲着那些年的邮戳,忽然觉得,或许不相见才是最好的结局。就像秋天里的两片落叶,在风中短暂地比邻而舞,又各自飘向不同的土壤,却都滋润了同一季的金黄。

在这个落叶纷飞的季节,我终于学会了与遗憾和平相处。那些未说出口的告别,未送出的书本,未相见的约定,都成了生命年轮里最温润的部分。而记忆中的朱女士,永远穿着那件想象中的蓝布裙,站在九十年代的秋光里,对我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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