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历翻至七月末,岁序已到三伏了。窗外杜鹃公园里的蝉鸣一阵高过一阵,阳光白得晃眼,连风都带着灼热的气息。这样的日子,人容易倦,心容易浮。我坐在窗前,望着那白花花的日光,竟有些出神。
电扇在角落里摇着头,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这声音倒也不恼人,反而显出几分悠闲来。我想起幼时家中那台老式电扇,铜制的扇叶转动时会在墙上投下晃动的影子,我常常盯着那些影子发呆,仿佛那里藏着什么秘密。如今电扇先进了,影子却不见了,这倒也是一种损失。
午后煮茶,看茶叶在杯中舒展。那茶叶初时蜷缩如虫,遇水则渐渐舒展,竟有几分像初绽的嫩芽。水色由清转绿,茶香便袅袅升起。我想,茶叶大约也怕热,所以要在水中舒展肢体,好让自己凉快些。这念头未免可笑,但在这般炎热的午后,可笑些又何妨?
黄昏时分,暑气稍退,我踱至阳台。楼下几个孩童正在追逐嬉戏,汗珠顺着他们红扑扑的脸颊滚落,却丝毫不减其兴致。他们跑着,笑着,仿佛这酷暑与他们无关。我想起鲁迅先生笔下那些在"毒日头"下玩耍的孩子,百年过去,孩童的快乐竟未曾改变。只是现在的孩子追逐的是电动玩具,而非我们当年的纸鸢、铁环罢了。
夜间读书,台灯的光晕温柔地裹住书页。我读的是《陶庵梦忆》,张岱写西湖七月半的情景:"杭人游湖,巳出酉归,避月如仇。"不禁莞尔。今人避暑如避仇,倒是古今一理。只是古人尚有"躲进小楼成一统"的雅致,今人则多蜷缩于空调房中,连月光也懒得一顾了。
记得儿时的夏天,我们躺在竹席上,数着天花板的裂纹等风来。那时的风总是守信用的,要么带着井水西瓜的凉气,要么捎来槐树花的甜香。最不济,也会摇动老蒲扇,送来母亲手心的温度。如今我们有了空调,却丢了等风的耐心。这得失之间,究竟哪边更重些?恐怕连算盘也打不清楚。
三伏天的菜市场倒是热闹。水灵灵的黄瓜顶着黄花,紫得发亮的茄子泛着油光,西瓜堆成小山,摊主拿着小刀在瓜皮上划出三角口子,向顾客证明它的红瓤。主妇们挑拣着蔬菜,汗珠从额角滑下也顾不上擦。这般景象,竟比空调房里的电视剧还要生动几分。
巷子深处的老槐树下,几位老人摇着蒲扇,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陈年旧事。他们的故事我已经听过许多遍,但每次路过,还是忍不住放慢脚步。那些关于饥荒、战乱、改革的记忆,在这炎热的午后被反复咀嚼,竟也生出几分凉意来。老人们讲得兴起时,连扇子也忘了摇,待到回过神来,便又加紧扇几下,仿佛要把刚才漏掉的凉风都补回来。
深夜,暑气渐消。我推开窗户,让残余的热风与初起的夜风在房间里交战。远处偶尔传来几声犬吠,近处则是蟋蟀不知疲倦的鸣叫。这样的夜晚最适合回忆。我想起大学时代,宿舍没有空调,我们几个同学就躺在天台上数星星,直到露水打湿了衣衫。那时的炎热似乎比现在更难熬,但回忆起来却只剩下西瓜的甜味和友人的笑声。
林清玄说:"心若从容,日日都是好日。"这话固然有理,但在这三伏天里,保持从容又谈何容易。电费单上的数字、冰箱里融化的冰淇淋、衬衫上洗不掉的汗渍,都在考验着我们的耐心。也许真正的从容不在于无视这些烦恼,而在于像荷叶上的青蛙那样,在烦扰中找到一块属于自己的阴凉。
天快亮时,我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变成了一棵树,扎根在烈日下,却不觉炎热。醒来时,发现额上确有汗珠,但心里却平静了许多。窗外,第一缕晨光已经穿过云层,新的一天又要开始了。我想,今天或许该去买个西瓜,泡壶凉茶,然后找个阴凉处,静静地等一阵不一定来的穿堂风。
毕竟,在这三伏天里,等待本身就是一种修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