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门前,静卧着一条无名的河。乡人唤它“河沿儿”,像一声乳名,亲切得泛起柔光。它自朱家槽的山坳幽幽而来,如一脉沉睡的玉带,穿村过埭,蜿蜒而行,最终汇入明月江的怀中。唐家老屋,就偎在河最柔软的臂弯里,静静聆听它的晨昏与四季。
平日里,河水清浅,潺潺如私语。河底却自成一界——青、褐、白色的卵石如史前散落的珍珠,错落叠映;细沙在波光中浮动着金尘,柳叶鱼倏忽来去,划开一河流银。唯有水涨时节,它才显露浑厚的胸膛,奔涌如歌。
我的童年,系于这条河,如脐带相连,血脉相通。每日放牛,必至河滩。牛群散落,啃嚼青草,我与邻村孩童,则成了河滩上的野精灵。夏日赤足踏过白沙滩,细沙滚烫,从趾间溢流,叫人跳脚欢叫;卵石滩中有“花石头”,纹如蝶翼,更有薄石如刃,打出串串水漂,荡开圈圈年轮。茅草高过膝头,紫花荆条翻涌如潮;草窠深处,蚱蜢振翅、蟋蟀低吟,时有野兔跃出,留下一痕灰影。湿润的泥壤间,蚯蚓新翻的泥土泛着油光,气息沁人。
河湾深处藏一“天然澡盆”,是我们梦中的水晶宫。剥尽衣衫,跃入凉波,水花四溅,笑声如铃。狗刨式划开水面,金光跳跃;潜水摸蚌的少年举起青黑的收获,趾间河泥滑腻如绸,痒得人咯咯乱颤。躺卧石滩,曝日如烧,浑身虾红。耳畔水声汩汩,蛙鸣如鼓,还有母亲悠长的呼唤,穿过芦苇,拂过心尖。
大人们皆是河的猎手。腰系竹篓,赤足入水,泥漪漾开。忽而手臂破水,银光一闪,一尾鲫鱼已甩尾在手,鳞片烁烁,如碎银落篓。那些细若针尖的透明河虾,纱网轻兜,盐水一灼,鲜气袭人。这一切,与那些沉默捕鱼的背影,一同凝成记忆里最温润的琥珀。
然河亦有怒吼时。山洪奔至,断枝枯木俱下,“河沿儿”顿成咆哮的猛兽。女人收篮远望,男人眉间锁愁,孩童被厉声唤回。洪退后,滩涂狼藉,黄泥腥重。不过几日,水复清澈,只是岸草折腰,木有啮痕,似默默诉说一场挣扎。
河的黄昏属萤火与蛙声。暮色四合,绿光浮摇,如星坠野。蛙鸣由疏渐密,织成夜曲,铺满穹苍。外祖母坐青石墩上,蒲扇轻摇,风带水气。她口中水鬼拉人、河神嫁女的故事,真幻已难辨,但那蒲扇的微风、沉稳的语调、亘古的蛙声与水响,却为我织就了整个童年的梦与想象。
平桥边有巨岩青黑,半没水中,世代棒槌捶衣,石面光滑如镜。清晨,女人们挎盆而来,杵声“梆梁”,敲开一天的序幕。皂沫在流水中旋生即灭,她们裤脚高挽,赭色小腿植立水中,笑谈年成与家常。外祖母双手浸得发白,关节如老根盘结,却依旧利落搓洗。那些随水流远的低语,是否都沉入了时光的河床?
这弯弯小河,载着我牧牛岁月的全部悲欢与梦。临行那日,我独至河边,轻唱:“我要走了,弯弯的小河”,暗暗立志:定要让故乡换新颜。
多年后,我立于新桥与公路之交,故乡已非旧模样。河道裁弯取直,护岸齐整,万亩稻渔基地铺展如锦绣。稻浪接天,鱼塘潋滟,智能灌溉洒落虹彩。生态步道上老人缓行,孩童嬉游,游客驻足拍摄——好一派现代乡园图画。
我站上生态堤岸,见河水在导流渠中清亮奔涌。虽失却昔日的野性与天然,却迎来了蓬勃新生。万亩基地丰饶了乡土,生态养殖引来白鹭翩跹。外祖母的棒槌声已湮没于洗衣机嗡鸣,但对这方土地深沉的眷恋,从未更改。
故乡的小河不曾消失,它以另一种方式获得生命。这是厚土与现代的交融,是乡村振兴的注脚,是古老河流的新生。当夕照为稻浪镀金,晚风送来看香,我听见了一首更磅礴的歌——那是生生不息的希望,在新河的波光中,永恒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