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月
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可我一直畏惧书写故乡明月。
“故乡”两个字太重,像秋收时坠满稻穗的田埂,压得人喘不过气。自父亲母亲先后化作故土的一部分后,故乡于我便成了一个既想触碰又迅速缩回手的词。
它静静地躺在记忆深处,不曾褪色,却也不敢轻易翻动。每每思及归乡,地图上短短几厘米的距离,在心上却蜿蜒成万水千山。脚步未动,胸口已堵得发慌。
可故乡的风总是任性,跋涉千里而来,携着熟悉的气息——春雨浸润的泥土香,夏夜蒸腾的稻谷味,深秋燃烧的秸秆烟,冬日灶膛里跳动的柴火气。它们扑面而来的刹那,我便被拉回那个穿着旧背心、赤脚跑在田埂上的年纪。
这些年,我一路向西。
川东的湿润还黏在衣角,川西的风沙已刻进皱纹。途经的城市如走马灯般旋转,而故乡是藏在行囊最深处的一把乡土,沉默却时常发出声响。
我尝试将故乡写进四季:它是春日解冻时溪涧的碎光,是夏夜竹凉床上祖母摇曳的蒲扇,是秋收时父亲弯成镰刀的脊背,是冬日母亲就着灶火为我烘暖衣衫的双手。每当夕阳西沉,我总恍惚看见故乡温软而哀伤的眼睛,静静凝视着我的远行,不挽留,却也从不忘却。
行囊日渐饱满,装过异乡的雪、陌生的方言、暂住地的钥匙,最底层却始终铺着沉甸甸的乡愁。它如一根看不见的线,缝在心口,北风起时便隐隐作痛,夜深人静时又会轻轻吟唱。
梦是我常回的故乡。
老木门虚掩,父亲留的灯仍晕着昏黄,母亲做的酸辣鸡还在灶上冒着热气。她唤我乳名的声音穿过薄雾,轻得像叹息,又重得让我心头一颤。我赤脚奔过青石院坝,却总是在触到门槛的刹那惊醒。
梦醒处,唯有窗外同一轮月。
这月是故乡寄来的信笺,清辉如练,从我的窗直铺到母亲的窗台。在无数个漂泊的夜里,我沿着这条月光铺就的小径往回走,走向谷场上的蝉鸣,走向井水里冰镇的瓜果,走向凉床上听故事的夏夜。
如今院子的几棵老树应当又添年轮,而我只能在千里之外,将乡愁别在衣襟,任它随四时的风轻轻摆动。
又逢白露,今夜我依旧不敢写故乡。
怕一落笔,野草疯长,荒芜心原;怕一开口,江河奔涌,再难收拾。不如就让这月光继续行走吧,它认得归途——从我的窗前到母亲的窗前,不过是一束光走完一生的距离。
而所有无法言说的思念,都缄默成诗,低吟成歌,在每一个游子夜的深处,浅浅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