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是悄悄漫上来的。像一滴饱满的墨,无声地滴落在宣纸上,然后不急不缓地分散开。于是,整个田城便在这沉静里,缓缓铺展成一幅幽邃的画卷。我正沿着橄榄大道慢慢走,忽然看见那轮秋月,不知何时,已浮在了老城大楼的檐角上方。它不耀眼,也不清寒,只是朦朦胧胧的一团光晕,像半醒时分悬在空中的梦,带着些许迷离与温存。天边,最后一缕霞光竟还未舍得全然退去,在遥远的天际线上,橘红与靛蓝奇妙地交融着,仿佛天地抿起的一弯微笑的唇,温柔地吻着这即将沉睡的人间。
月光渐渐浓了,是那种牛乳般的乳白色,静静地流淌下来。漫过橄榄大道两旁的商务中心大楼,浸过峨城大道高耸的玻璃幕墙,将中心城区新旧交融的建筑群都温柔地包裹。白日里棱角分明的线条——政务中心的立柱,各大局办公楼的几何立面,五路口商业中心的流光溢彩——此刻都柔和了,静默地立着,像一群沉思的巨人。橄榄大道上,两排现代气派的路灯早已次第亮起,洒下暖黄的光晕,与峨城大道清冷的LED光河遥相呼应,在地上汇成一片片光影交织的浅滩。它们不再是刺目的光点,倒像是从天上遗落人间的星宿,谦卑地、安静地,为晚归的人照亮脚下的路。车影便在这星宿之间流淌,红色的尾灯,白色的前灯,在两条大道上拉成长长的、流动的丝带,听不见喧嚣,只觉得那是城市沉缓而有力的血脉,在夜色下轻声搏动。
月亮升得更高了,正正悬在橄榄大道笔直轴线的尽头。我信步拐向牛山寺公园,那里的景致又是另一番天地。公园里没有街灯的干扰,月光便显得格外慷慨,如水银一般,毫无保留地泻下来,透过香樟疏疏落落的枝叶,在青石板小径上印下斑驳的碎影。这月光织成的薄纱有着奇异的魔力,它将日间两条主干道上积攒的所有尘嚣与纷乱——此起彼伏的喇叭声、行色匆匆的脚步、商业区飘出的现代气息——都轻轻地覆盖了,掩去了。白日里那些争辩、匆忙与焦虑,此刻仿佛都被这林间的月光漂洗过,只剩下宁谧的空灵。一年一度的秋意,遇上一年之中最圆满的清辉,这相遇,便生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化学作用。田城,这座平日里为生计奔波的小城,仿佛也在这作用里,舒展开了紧蹙的眉头,生出了更多的安恬,与一丝丝被月光牵引出的、无端的遥念。
我立在公园的望城亭里,一动不动。晚风带着凉意和隐隐的桂花香,拂过衣衫的褶皱,而那月光,却仿佛能穿透布料,直接沁入肌肤,有一种微凉的熨帖。从亭中远眺,可以看见橄榄大道的暖黄与峨城大道的银白在远处交汇,城市的轮廓在月下微漾,那些钢筋混凝土的坚硬棱角,竟也在清辉里软化,像是水中的倒影,被清风拂过,起了柔和的涟漪。我的心绪,便也随着这荡漾,脱离了躯壳,轻轻地附在了那轮如玉盘般的明月上,沿着光线的轨迹,在橄榄大道的烟火与峨城大道的繁华之上,在牛山寺公园的静谧之上,浮游着,一直飘向云层的彼岸。那是一种奇妙的失重感,仿佛一切的重量,无论是身体的,还是心上的,都被这月光托举了,消解了。
田城的秋月啊,它不言语,却仿佛说尽了一切。它不就是这沉沉夜色,以橄榄大道的长街和峨城大道的灯河为诗行,以牛山寺公园的松涛为韵脚,亲手写下的一首长诗么?每一个光与影的交织,都是它精妙的词句;每一缕风与叶的絮语,都是它动人的旋律。它又像是梦的帆,载着每一个不眠的灵魂,驶离现实那车水马龙的岸,去向一个无忧的、澄澈的远方。在这所有岑寂的间隙里——在风声停顿的刹那,在车流远去的空当——它便悄然开始它伟大的工作。它将游子行经公园时心头的思念,将恋人们在滨河步道上并肩走过的韶光,将学子在峨城大道书店里翻书的专注,将老人在牛山寺公园太极的舒缓,一一收集起来,像最耐心的酿酒师,将它们糅合、发酵,最终,酿成一枚硕大的、晶莹的琥珀。它将田城所有的过往与情感,都永恒地封存在那透明的、金色的光泽里,永久珍藏。
夜深了,月光似乎也更凉了。橄榄大道与峨城大道上的灯盏依旧忠诚地亮着,汇成两条流向城市心脏的光的河流。我微微一动,从那种出神的状态里醒来,步下望城亭,融入牛山寺公园幽深的林影里。知道明日醒来,大道依旧会车水马龙,广场依旧会人声鼎沸。但心中却分明多了一方安恬的所在——那便是今夜,被这田城秋月,以橄榄大道的烟火、峨城大道的繁华、牛山寺公园的静谧共同酿成的琥珀,在我心上留下的一小块永恒的、温柔的印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