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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天彬(江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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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10/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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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端拾秋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们与秋天有了一场刻意的约会?大约是当车行盘绕,将山下的尘嚣与琐碎一寸寸抖落,直至那灰白色的木质栈道如一条温顺的巨蟒,静静地横亘于龙泉山苍翠的脊背上时,我才恍然觉悟。此行不为征服,只为赴约,与一个名为十月的秋天,在云端,撞个满怀。

踏上栈道的第一步,人便仿佛从现实的地面被轻轻托举起来,送入一个悬浮的世界。脚下是空的,能透过木板的缝隙,窥见下方深绿的、茸茸的树冠顶;心,却因此变得异常的实。栈道是文明的造物,它以一种谦逊而坚定的姿态,嵌入山的肌理,它不破坏,只引领。于是,行走其上,便成了一种既依赖人力又亲近自然的、奇妙的折中。

最先闯入眼帘,或者说,是我们闯入了它们世界的,是那一路的栾树。平日里,我们总是栾树下的仰望者,看它如何将一树树细碎的金黄与胭脂举向高远的天空,姿态矜持而疏离。可在这里,栈道抹平了人与树之间的海拔。我们竟得以与它们并肩而立了,像是赴一场期待已久的晤面。那满树的蒴果,是三棱形的小小包裹,初看是青绿与淡黄,细看则边缘已晕染开胭脂红,再到顶端,便是一簇簇奔放的、近乎赤褐的绚烂。它们一串串,一簇簇,缀在羽状的复叶间,像极了无数微型的、点燃了的中国宫灯。风过时,它们不发出声响,只是微微地颤,将那一片片温柔的、暖融融的色彩,静静地泼洒进你的视野里。我伸出手,几乎能触到那最近的一枝。指尖传来的,并非果实的坚硬,而是一种秋天特有的、沉甸甸的质感,是光阴与生命共同凝结的礼物。这一刻,我不再是旁观者,而是与这栾树,与这整座山,平分了这一派浩荡的秋色。

栈道盘旋,引着人往更高、更深处去。视野便在这盘旋中,豁然地、一层层地铺展开来。近处的山峦,已不是夏日那种单调的、几乎要流淌下来的浓绿。绿依旧是底色,但枫香点上了零星的赭黄,乌桕透出了羞涩的绯红,还有许多不知名的灌木,杂陈着深紫与暗红。这斑斓并非画家笔下那般恣意挥洒,而是内敛的、谦逊的,像一位素颜的女子,只在颊边淡淡地扫了一抹胭脂。然而,正是这含蓄的变幻,才构成了秋天最深邃的韵律。目光越过这斑斓的织锦,远方,城市的天际线在薄霭中静默着,像一片海市蜃楼,遥远得不真实。便在这时,一阵轰隆隆的、沉闷而有力的声响从脚底的山腹中传来,带着大地的微颤。那是通往机场的地铁,是另一个世界的脉搏。此处的静谧与彼处的喧嚣,脚下的坚实与远方的迷蒙,就在这一刻,被这条悬空的栈道奇妙地缝合在了一起。人立于其间,仿佛站在了两个世界的门槛上,一半是自然,一半是人间。

及至山顶,栈道终于慷慨地舒展出一个小小的平台,供人喘息,也供人眺望。方才与我们齐肩的树梢,此刻已温顺地伏在脚下,成了一片起伏的、彩色的绒毯。山顶的芦苇,擎着一束束银白的花穗,在湛蓝的天幕下灼灼地闪着光,那是一种清冷而又骄傲的美。云,是真的低了。一团团,一卷卷,棉絮般悬浮在触手可及的地方,流淌得极慢,慢得像一段凝固的时光。风在这里也变了性情,褪去了山间的缠绵,只剩下纯粹的、浩荡的清凉,灌入你的衣领袖口,涤荡你的肺腑胸怀。

平台边的座椅上,雕刻着镂空的诗句。“蒹葭苍苍,白露为霜……”身旁的弟弟轻声念出,笑着说这又是我最爱引用的句子。我莞尔。是啊,古老的诗句总能在某个瞬间,与当下的心境精准地重合。只是,诗句里的秋水伊人,是一种求而不得的怅惘;而此刻眼前的天蓝树绿,景美人安,却是一种盈满于心的、妥帖的宁静。青春里那些兵荒马乱的恋情,早已成了旧梦;此刻拥有的,是秋天赠予的,更为宽厚与澄澈的怀抱。

下山的路,总显得格外轻快。脚步是小跑的,心情是雀跃的。来时无暇细顾的景致,此刻都清晰地扑面而来:路旁的红果,是南天竹吧,累累然如打磨光滑的红玛瑙,在斜阳里闪着温润的光;芦苇花在清风中摇曳,姿态比山顶的更为袅娜;农家的桔树上,果实尚青,却已累累垂垂,预告着后来的甜蜜;还有那一架扁豆,不问时节地开着紫花,结着紫荚,生机勃勃得有些天真。秋风穿林而过,带来泥土与落叶混合的、微凉的芬芳。

回望来路,那灰白的栈道在夕照中,果真像一条静卧于青山之上的长龙。我们上山时,是小心翼翼地攀着龙的脊背;此刻下山,却像是从龙的怀抱里,被安然地送还人间。一身的风,一心的静,便是此行全部的收获。

来时,我们说“与美好撞个满怀”,仿佛美好是某个外在的、需要我们去寻觅和捕捉的客体。而今离去时方觉,美好从不外在于我们。它就铺展在这盘旋的栈道上,凝结在那栾树的灯果里,流淌于穿林而过的清风中。是这山,这秋,这云端的一段路,将我们内里那份被尘埃覆盖的、对美的感知力,轻轻地、温柔地,撞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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