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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天彬(江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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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11/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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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之韵·菊之魂

成都的秋日,韵致是独特的。它不似北方的秋那般高旷肃杀,而是缠绵的,浸润的。那韵脚,藏在渐渐转凉的绵密雨丝里,藏在满城浮动的、甜暖的桂花香中,更藏在人民公园那一片如期盛放、对抗着萧瑟的秋菊之上。这秋之韵,每年都要等大姐来了,才算真正品透。

刚过七十的大姐发来消息:“人民公园的菊展又开了,跟往年一样。”消息后面,跟了一个憨笑的表情。我几乎能透过屏幕,看见她眼里的期待。名字里带“菊”的人,好像天生就与这种花有了盟约。我的大姐,秋菊,就是这样。

去公园那天,是个典型的成都秋日,天是鸭蛋壳般的青灰色。我们挤上开往城中心的地铁,窗外掠过的高楼间,偶能瞥见一截老墙,几片快要落尽的梧桐。大姐小心地护着一个布兜,里面是她起早蒸的桂花糕,用老式搪瓷饭盒装着,她说这样才保得住温润的水汽。一出站,那股熟悉的、清苦中带着甘甜的菊花香就漫了过来,不浓烈,却丝丝入扣。大姐深深吸了一口气,像是要涤净肺腑:“是那个味道,一闻,就晓得秋天真的稳了。”

一进门,700多种、10万余盆菊花争奇斗艳,我们俩都静默了一霎。眼前,是一片泼洒开的、喧闹的色彩。大姐不像我,只会说“好巴适”,她看得仔细,像个检阅士兵的将军。

“你看这朵,‘绿水秋波’,以前少府巷那个老花匠最爱养,花瓣卷得多好,像刚烫过的头发。”她指着一盆绿菊,眼神里有追忆。少府巷,前年就拆了,成了地产广告上的一张效果图。她又拉我到另一片炽烈的金黄前,“这个,‘金背大红’,多喜庆,像你小时候过年,妈在染坊街给你扯布做的新棉袄。”她的话,像一把钥匙,咔哒一声,打开了一扇通往旧时光的门。

在那个叫“穿越千年”的展区,她在一盆名为“古韵秋风”的墨紫色菊花前站了许久。那花瓣细长如丝,低垂着,确有古意。她忽然轻声说:“爸以前也最爱这种菊,说它不像花,倒像祠堂街那些老字号里,老先生们悬挂的毛笔,有风骨。”她的话很轻,却在我心里重重一敲。祠堂街如今游客如织,那些卖文房四宝的老铺,早已被咖啡馆和文创店取代。那一刻,菊不再是菊,它成了我们家族记忆的渡船,沉默地载着我们,逆流而上,回到了有父亲、有老街、有淡淡墨香的那个遥远秋天。

园子里,最动人的不是花,是看花的人。

一位坐在轮椅上的老爷爷,由儿子推着,在一盆名唤“白鹭横江”的菊花前停下。那花开得素净,花瓣舒展如鸟翼。老人伸出枯瘦的手,极轻地碰了一下那冰凉的花瓣,随即收回,像怕碰醒一个梦。他儿子俯下身,用道地的成都话在他耳边说:“爸,像不像我们老屋后面,府河边上飞的那些白鹭?”老人便眯起眼,嘴角牵起一个近乎看不见的弧度,点了点头。那笑容里的沧桑与安宁,比任何一朵花都更耐看。

不远处,几个和大姐年纪相仿的阿姨,正互相拍照。她们挥舞着鲜艳的丝巾,笑声像一把冰糖撒在铝锅里,清脆地滚了一地。大姐看着她们,眼神里有些许羡慕,些许落寞。我拿起手机,说:“姐,我也给你拍一张。”她起初有些不好意思,用手理了理鬓边已然花白的头发,才在那片灿烂的“国华百万石”前,露出了一个略带羞涩,却无比真实的笑容。镜头定格的那一刻,我忽然想起朱自清《背影》里的父亲,那份情,原来也藏在姐弟之间。

我们找了个背风的长椅坐下,吃着已经微凉的桂花糕。糕体依然松软,甜得恰到好处,是外面买不到的、属于记忆的味道。她跟我聊起,年轻时在龙泉山下的乡下,秋天田埂上的野菊花开成一片碎金,她总去采来,晒在篾席上,给奶奶装枕头,说能清心明目。

“那时候的菊花,不值钱,满山都是,又香也野。”她望着眼前这被精心规划、编号、命名的万千繁华,眼神却飘向了更远、更空旷的山野。“现在,山都推平了好多,起了一片片新楼了。”

我忽然就懂了元稹那句“不是花中偏爱菊,此花开尽更无花”。它傲霜,或许不是因为坚强,而是因为它懂得,在繁华落尽、喧嚣沉淀之后,如何用最从容的姿态,为这一年的光景,做一个温暖而体面的收梢。就像我的大姐,经历了生活的诸多不易,送走了父母,见证了老街的消失,如今眼角有了细密的纹路,发间染了再也洗不掉的霜色,却比年轻时更柔和,更丰厚,像这秋日,有一种沉淀下来的光芒。

回去的车上,她靠着我的肩睡着了。我望着窗外流动的灯火,心中却满是园子里那片安静的秋色。我终于明白了,何为“菊之魂”。它不争春,不慕夏,偏要在西风里开出自己的筋骨。那魂,是父亲口中的“风骨”,是推着轮椅的儿子指认的“白鹭”,是老屋后山野菊的“野香”,更是大姐历经风霜后,眼底那一片澄澈与安然。

秋之韵,在景;菊之魂,在心。它让我们在这流转的时光里,认取了什么是永恒的美,什么是不折的魂。握紧大姐的手,我知道,这个秋天,我们也成了这韵里的一缕风,这魂里的一丝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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