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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天彬(江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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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11/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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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掌间的岁月传承

近日,心里总梗着一件事——妻子的手,又皲裂了。

那是怎样的一双手啊!纵横的裂口深深嵌在掌间与指腹,像久旱的土地上被烈日与风沙犁出的沟壑。抹了各样的膏霜总不见好,如今她下厨都得先套上薄手套,动作失了往日的利落,带着几分迟疑的谨慎。望着她微蹙的眉头,我心里便一阵紧过一阵地抽痛。这痛楚像枚小小的钥匙,“咔哒”一声,开启了尘封的记忆之门。门后,是我去世多年的母亲,以及那双我一辈子也忘不了的手。

母亲的手粗糙得有些刺人。满手的茧厚实坚硬,抚上去全然是老树皮般的质感。然而就是这样一双手,于我却是世间最坚实的温暖。仿佛所有的风霜雨雪都能被这双手挡在外面。那密密的掌纹曲曲折折,是岁月用最深的墨写下的无字书,每一道都浸着为这个家付出的辛劳;那累累的茧子高高隆起,是她一生劳作换来的、最朴素的勋章。

记得幼时,我总爱跟在她身后,像个小影子。伸出光洁柔嫩的小手,怯怯地去摸她指节上黄硬的茧,仰脸问:“妈妈,疼么?”她便会停下活计,弯腰用粗糙的掌心极轻极柔地蹭我的脸颊,笑着说:“不疼的,傻孩子,这是做活的印记哩。”那混着阳光与稻草气息的声音,至今仍熨帖在记忆深处。

母亲的手在那个匮乏而坚韧的年代,每一分钱都要在手心攥出汗来才肯花出去。可她总有本事,用那双仿佛能点石成金的手,将清贫的日子打理得妥帖温暖。无数深夜,煤油灯在桌上吐出昏黄的光圈,母亲坐在光圈中心。那些我们兄妹磨破的衣裤在她膝上获得新生。她戴着旧老花镜,头埋得很低,小心将破口对齐,银针带着长线在指间灵巧穿梭。“窸窸窣窣”的声音细碎绵长,像春蚕咀嚼桑叶,又像静夜最温柔的絮语。那一针一线里缝进的,何止是布片?那是母亲用耐心与爱,在为我们修补生活里所有看得见与看不见的残缺。

农忙时的母亲属于田野。我清晰记得一个农历五月的黄昏,晚霞烧红天际,金红色的光流泻在无边的麦浪上。母亲戴着泛黄的旧草帽,佝偻着身子挥舞镰刀。她的动作有种经年累月磨砺出的、与土地契合的韵律。我跟在她身后,笨拙地将麦子收拢成束。汗水沿着她黝黑的脸颊滑落,滴在干热的土地上瞬间消失。她直起腰,伸出满是豁口的手——血丝已染红镰刀把,却用袖口抹把汗说:“娃,你看这麦子,经风淋雨晒日头,才能长出饱满的粒儿。做人做事,也是这个理儿。”四野只有风声与麦穗的沙沙声,像天地在为她的言语和鸣。一种混着泥土与汗水气息的朴素幸福,将我小小的心填得满满。

最安宁的是夏夜。白日被太阳炙烤过的大地夜里还在散着热气。我躺在竹席上辗转难眠。母亲便会摇着大蒲扇坐在床边。扇子摇出的风带着植物清香,一阵阵吹走蚊蚋,也吹走我心头的焦躁。我在安稳的凉风里沉沉睡去,浑然不知母亲要摇到何时才能带着一身疲惫歇息。

后来时光推着我向前走,离家、求学、工作。每次归去,都见母亲鬓边白发又添许多,像岁月悄然落下的霜。那双操劳一辈子的手茧子更厚,关节更显粗大。步履不复从前轻快,有些蹒跚迟缓。可她的眼神从未改变,里面的慈爱依旧像冬日灶膛里跳动的火光,暖洋洋的。

每到离家时刻,她便开始忙碌,像要把整个家都塞进我的行囊。园里种的菜、新磨的面、熬夜做的咸菜鞋垫……她一面塞一面絮絮叮嘱,总觉着我在外面要受饥受寒。那份爱如此沉重纯粹,让我在无数异乡的深夜想起时,忍不住眼窝发热。

我在县城买房安家后,将母亲接到城里。本想让她那布满伤痂老茧的手闲下来,她却总是笑笑:“忙了一辈子,闲着反而不自在。”

清晨天刚蒙蒙亮,她就轻手轻脚在厨房忙碌。抹布在她手里听话游走,灶台被擦得锃亮。阳台很快被她相中成了新的“自留地”。十几个花盆沿墙根排开,里面种的不是娇贵花草,而是小葱、蒜苗和香菜。

“城里菜贵,自己种的新鲜。”她说着,小心地把蒜瓣埋进土里。那双粗糙的手此刻变得异常轻柔,拨土、栽种、浇水,每个动作都透着庄稼人特有的郑重。只是脚下的土地从广袤田野变成了楼顶水泥地,手中的农具从锄头变成了小铲子。

如今,母亲的掌温仿佛隔着遥远时空,又落在我的脸颊上。而眼前,是妻子那双需要我小心呵护的手。这掌心的暖代代相传;这时光的痕生生不息。这,大约便是生命最朴素也最深刻的传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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