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历十月,故乡开江的田野该又是一番热闹了罢。农人们弯着腰,在那收割后的土地上,开始挖红苕,种小麦。这于我,一股混合着新翻泥土的腥气、枯萎藤蔓的干香以及红苕那清甜气息的味道,仿佛隔着遥远的时空,又一次幽幽地扑面而来。
提起挖红苕,那可是一个技术活,别看大人们随便一挖就是一窝完好无损的红苕家族,而我不仅笨拙举起锄头,一锄头下去,尽是挖得不是拦腰斩断就是一破两开,几乎没有一根完整的红苕,挨骂是常事。母亲常举着断成两截的红苕叹气:"这孩子,怎么跟红苕有仇似的?"
那时的红苕,在我们这些乡下孩子眼中,实在算不得什么稀罕物。它不过是口粮的一种补充,一种带着些许无奈意味的填充物。那时的品种也单一,远不似如今的“蜜薯”、“板栗薯”名目繁多,口感大抵是干而面的,甜也甜得有些寡淡,远非今日的糯软香甜可比。因此,大人小孩的心里,都暗暗地有些不喜欢它。然而,不喜欢归不喜欢,在那些粮食总显得捉襟见肘的年月里,它却是实实在在的“救命粮”。午饭时分,揭开那口巨大的木锅盖,蒸汽“嗡”地散开,锅里往往是一番泾渭分明的景象:中央,是小小的一碗白米饭,像一座孤傲的岛屿;四周,则簇拥着切成大块的红苕,是那片沉默而广袤的、土黄色的海洋。我们碗里的内容,便常常是这“海洋”多,“岛屿”少。不吃,那辘辘的饥肠是不答应的。
于是,孩子们为了那片“白岛屿”,便与父母展开了一场场无声的“斗智斗勇”。我的三姐,便是此中高手。她总是第一个吃完碗里的红苕,然后理直气壮地去锅边添那白米饭。这速度之快,起初很让我们诧异且羡慕。后来,她的秘密才被我们窥破。原来,她端起那碗堆得小山似的红苕,并不急着吃,而是假意到屋外的院坝里溜达一圈。院坝里,有争食的鸡,和一条总是懒洋洋卧着的黄狗。只消片刻,她再回来时,碗里便已空空如也。那些红苕,都“神奇”地转移到了鸡和狗的肚子里。这戏法自然有被戳穿的一天,母亲少不了一顿责骂,骂她“糟蹋粮食”,骂她“鬼机灵不用在正道上”。然而骂归骂,下一餐,那红苕依旧得吃。几年前,我曾读到黄陂才子稻田明月先生的一篇厌吃红薯的文章,文笔谐谑,情致宛然。我在感佩其文采之余,心下却也生出几分纳闷:红苕而已,何至于引得那般深刻的嫌弃,甚而是一种近乎本能的厌恶呢?
我努力回想自己小时候吃红苕的情景,却似乎并未滋生出那样强烈的情感。许是我家餐桌上红苕出现的频率,尚不及那些真正以它为主食的人家;又或许,我天性里对于一切食物,都怀有一种朴素的宽容与好奇。非但不觉厌恶,那从泥土到餐桌的整个过程,于我,反倒充满了劳作的趣味。
清洗便是一例。我们不用盆,那太局促。用的是背篼,装了小半篼带泥的红苕,再提上一根结实的木棒槌,去到自家屋前的那口小水塘边。将背篼连着红苕一并浸入清冽的塘水中,然后用棒槌伸进去,反复地戳戳搅搅。再提起背篼,双手把住边沿,使劲地摇晃,让红苕们在篼里互相撞击、摩擦。如此几番,清水变作了浑黄的泥汤,而红苕上的泥沙,也便脱落得差不多了。莫说是泥沙,便是那层薄薄的红皮,也往往被搓掉许多,露出里头白生生的薯肉来,成了斑斑点点的“花皮”。这过程,在我眼里,不像劳动,更像是一种游戏。水花四溅,笑声也四溅。
洗净的红苕,便要上灶了。那时的柴火灶,是厨房里当之无愧的王者。黝黑的灶膛里,跳跃着桔红色的、温暖的火焰。大铁锅被刷得锃亮,母亲在锅底倒扣一个空瓷碗,碗周浇上些许清水。然后,将“花皮”的红苕满满地铺在碗的四周。红苕的中央,又会端端正正地坐上一大碗淘洗好的米,加了适量的水。盖上厚重的杉木锅盖,那炊烟便从烟囱里袅袅地升起来了,带着木柴与稻草特有的香气,融进傍晚青灰色的天幕里。待得锅盖周遭白汽蒸腾,噗噗作响,一股浓郁的、混合着饭香与薯甜的气息便弥漫开来,宣告着一种朴素的富足。
我独爱那紧贴着锅边的一圈红苕。经过烈火的炙烤与蒸汽的熏蒸,靠近铁锅的那一面,会沁出糖分,被烤成一层厚厚的、焦香四溢的红苕锅巴。用指甲小心翼翼地揭下来,那是一片琥珀色的、半透明的脆壳。咬在嘴里,“咔嚓”一声,极致的甜与极致的脆在齿间迸发,那是任何精致的点心都无法比拟的、带着烟火气的甘美。
吃不完的红苕,自然不能浪费。在母亲的眼里,万物皆有其用,何况是这饱含了辛苦的果实。她总是耐心地将剩薯切成薄薄的片,在竹篾编成的簸箕里,一片片摊开,交给秋日的太阳和风。晒干后的薯片,失去了水分,变得坚硬而蜷曲。有两种归宿,都是我们难得的零嘴。一是用滚油一炸,它们便会瞬间舒展、膨胀,变得金黄酥脆,抓一把在手里,边走边吃,是那个年月里顶幸福的享受。若是等不及油炸,我们也会偷偷抓一把半干的薯片,直接塞进嘴里。那是一种极富韧劲的甜,需要含在口中,用唾液慢慢软化,然后长久地咀嚼,一丝丝的甜味便源源不断地释放出来,能陪伴我们一整个无所事事的午后。
而我那一位家在朱家槽的舅妈,更有一双化平凡为神奇的巧手。她将蒸熟的红苕细细地去皮,然后,在擦洗得发白的木质门板上,用菜刀的侧面,将一团团薯泥,“啪”地一声,拍成一个个圆圆的、厚薄均匀的小饼。再灵巧地撒上几粒芝麻,像点缀上星星。这些小饼同样被晾晒干,收藏在陶罐里。待我们这些外侄去了,她便献宝似的取出来,用热油一氽。那滋味,啧啧,真是无法言说。外皮是极致的焦脆,内里却还保留着一丝糯软,芝麻在高温下被激发出的坚果香气,与红苕本身的醇甜交织在一起,构成了我童年味觉记忆里,一座辉煌的殿堂。
红苕的妙处,远不止于零嘴。每年收获后,母亲总会磨制大量的红苕粉。那是一种极细的、略带灰褐色的粉末。用它来给肉片上浆,炒出的肉片,比之外面买的生粉,竟要爽滑鲜嫩许多。若是做成肉丸、肉糕,更是堪称一绝。尤其是那肉糕,蒸熟后呈现出一种半透明的、润泽的深褐色。用筷子夹起一块,它竟能如凉粉般颤巍巍地抖动,弹性十足,仿佛有了生命。那Q弹透亮的口感,那浓郁的肉香与薯粉特有的清甜融合得恰到好处,至今想来,仍觉齿颊留香,余韵悠长。
如今,世道早已变迁。那些年里,被我们暗暗嫌弃、甚至“弃之如敝履”的红苕,竟在城市的餐桌上完成了它的“逆袭”。它被冠以“健康”、“粗粮”、“养生”的名号,身价倍增。偶尔,我也会在寒风中,于街角买一个烤得焦香的红苕。它依旧香甜,依旧软糯,捧在手里,也是一团实实在在的温暖。可是,我总觉得,它少了点什么。
少了点什么呢?
少的,或许是那柴火灶里稻麦草和木柴燃烧时噼啪作响的余温;是塘边清洗时,棒槌溅起的水花的冰凉触感;是三姐被母亲举着扫把追赶时,那又哭又笑的喧闹;是母亲在昏黄灯下,专注地切着薯片时,那柔和而疲惫的侧影;是舅妈从她那并不宽裕的用度里,为我们留出一罐薯饼时,那份质朴而深厚的心意。
我怀念那红苕的滋味,更怀念那孕育了这滋味的、不可复制的年月。那一切,都远了,淡了,像一幅褪了色的年画,只剩些许模糊而温暖的轮廓,供我在这样的深秋时节,反复地、怅惘而又甜蜜地摩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