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都江堰回来的那个晚上,开江来的老友坐在客栈的竹椅上,咂摸着盖碗茶里的最后一点余韵,忽然说:“那都江堰,是李冰父子写给天地的一封大书,字字千斤,看得人心里沉甸甸的。明天去的地方,该是篇悠闲散文了吧?”我们只是笑。直到次日清晨,车子滑入三道堰的地界,窗外扑进来的风一下子软了、润了,带着河岸特有的、清冽的泥土气,我才真正懂了老友话里的意思。
如果说都江堰是水利史诗一个雷霆万钧的句号,那三道堰,便是这章句之后,一段被流水无意间洇开的、淡淡的逗点。它不讲述波澜壮阔的功业,只负责收藏被那宏大叙事所滋养出的、寻常人家的静谧光阴。
一下车,人便像一颗被投入静水的小石子,声响与步履都不由自主地收敛了。扑面而来的,是“静”,一种有质感的、沉甸甸的静。它不像山野的寂静那般空阔,而是被两旁老屋的粉壁、脚下温润的石板、头顶交错的老檐细细筛过一道的。那粉壁是斑驳的,雨水与岁月留下的纹路像老人手背的筋络;石板路被鞋底磨出了包浆,缝隙里汪着茸茸的、墨绿的青苔,阳光斜斜地切过街巷,光线里浮动着极细微的尘粒,慢得像在梦中飘游。老友妻子挽着竹篮走在前头,她的布鞋底蹭着石板,发出“沙——沙——”的轻响,竟成了这静谧里最悦耳的节拍。时光在这里,不是“逝者如斯夫”的奔流,而是檐角蓄积了许久,才肯不情愿地、“嗒”一声滴落的水珠,一颗一颗,精准地砸进石板的凹凼里,将那凹痕养得愈发深邃。
空气里有味道。不是都江堰岸边那股开山劈石的、清刚的岩石与水汽的混合气息,而是一种更为缠绵丰腴的“活”气。它杂糅着临水木柱淡淡的潮润,午后阳光晒暖的瓦片土腥,墙角青草放肆的甘洌,以及不知从哪扇虚掩的门扉里,飘出的一丝若有若无的、陈旧书卷的香气。这气息织成一张无形的、柔软的网,兜头罩下来,让你挣脱不得,也不想挣脱。人成了网中一尾安分的鱼,只管顺着这气息的牵引,往小镇更幽静的脉络里游去。
水,自然是这脉络里搏动的血液。柏条河与徐堰河,名字听来都有几分古板的书卷气,流淌的姿态却十足温婉。它们不争不抢,依依地环抱着小镇,河水是活的绿,映着天光云影,也映着两岸密密匝匝的吊脚楼。那楼是蜀地难得的灵秀模样,黛瓦粉墙,檐角轻俏地挑起,像女子欲语还休的眉梢。临水的窗子一律开着,有的悬着几盆颤巍巍的兰草,有的只露出一角洗得发白的蓝布帘,在微风里软软地晃。老友扶着临河的栏杆,看了半晌,点头道:“是了,有几分水乡的影子,却没那么精巧。这里的屋子,像是自己从水边长出来的,筋骨是舒展的,模样是自在的。”
镇子中央,便是那座堰桥了。与都江堰南桥的悬空惊心截然不同,这是一座踏实而亲切的廊桥。三孔石拱,托起一道弯弯的、如新月般的廊脊,青瓦飞檐,层层叠叠,像一册安静合着的线装古书。走到桥中央,光线骤然柔和下来,从廊柱与花窗间漏进,被切割成一道一道温暖的光柱,光柱里浮尘如金粉。梁枋间的彩绘已褪了鲜妍,牡丹也好,云纹也罢,都成了朦胧的旧梦,反添了几分时光沉淀的温柔。桥上有三三两两歇脚的人,不喧哗,只是倚着“美人靠”,看桥下的水,看水中的影。卖叶儿粑和芝麻糖的小贩,也不吆喝,竹篮摆在脚边,自顾自望着远处出神。此情此景,让刚从都江堰的雄浑中走出的我们,心像一块拧紧后忽然松开的湿毛巾,缓缓地、舒展地吐出长长一口气。
走得乏了,肠肚也适时地提醒我们。河岸边的馆子,挑了一处敞亮的坐下。招牌自然是“苗苗鱼”。老友是吃鱼的行家,凑近水箱略看一眼,便点下黄辣丁与桃花斑。不多时,一口厚重的黑陶锅端了上来,红汤滚滚,热气蒸腾,不同于火锅的霸道辛香,这香气里更多是菜籽油的醇厚与泡椒、酸菜的鲜活跳跃。鱼是现点现杀的,入了滚汤,倏忽便蜷缩成紧实的一团,白嫩的肉身在红汤里若隐若现。夹起一块黄辣丁,筷子尖传来的触感是颤巍巍的嫩,送入口中,牙齿几乎用不上力,舌尖一抿,那肉便化了,一股极清鲜、极纯粹的甜润,混着恰到好处的麻辣酸香,直冲顶门。老友吃得鼻尖沁出细汗,连说:“这鱼,吃的是本味,是河水的精气神。都江堰的水养出了千秋功业,也养出了这口至鲜。”我们埋头苦吃,只觉得那鲜味顺着喉管滑下,不仅暖了胃,仿佛连四肢百骸都被这河水浸润得通透了。
饭后,循着水声往镇外走,是一片天然的湿地。栈道蜿蜒伸向水泽深处,两旁芦苇丰茂,菖蒲丛生,鸟鸣声隔着浓得化不开的绿意传来,忽远忽近。脚下的木板随着步伐微微弹性,空气润得能拧出水来。我们都不说话了,只是漫无目的地走。昨日在都江堰,看的是人力与天工的角力与和解,心头激荡着“人定胜天”的慨叹;而此刻,在这无名湿地,人重又回归到一种渺小却安然的状态,像一株水草,一只白鹭,仅仅作为自然里一个平和的呼吸而存在。
离开时,暮色已如淡墨般洇染开来。回头望去,堰桥的轮廓在渐暗的天光里愈发温柔,桥上已亮起三两盏红灯笼,倒映在沉静的河面,碎成一片流淌的暖光。老友坐在回程的车上,闭目养神许久,忽然轻声说道:“都江堰是功业,是历史,让人仰望;这三道堰,是日子,是余韵,让人想落脚。”我默然。是啊,伟大的工程改变了江河的走向,而真正滋养生命的,往往是那宏伟之后,一道平静的堰,一座家常的桥,一锅滚烫的鱼,以及在这片被水利恩泽的土地上,缓慢流淌的、寻常而珍贵的人间光阴。那光阴里,有河水的甜,有鱼肉的鲜,更有一种让心沉静下来、稳稳落地的力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