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五点半,最后一抹余晖,是橘红的,软软的,像是熬得正到火候的糖稀,稠稠地涂抹在楼宇的墙壁上。冬日的白昼吝啬,可这傍晚的片刻,却慷慨地镀着金。空气里浮着清冽的寒意,周遭的静,是午后长睡的余韵,沉沉的,薄薄的,底下正有什么在悄悄涌动。
最先叩破这寂静的,总是那些归巢的“小雀儿”。一阵细细密密的声浪由远及近,带着鲜活泼辣的生气,涌进小区。书包在背后跳跃,红领巾在风里,像一簇簇跃动的小火苗。几个男孩不急着回家,将书包堆在花坛边,头抵着头蹲下,看泥土里的秘密。夕阳的金光漏过楼角,匀匀地洒在他们冻得通红的鼻尖和好奇专注的脸庞上,像一幅毛茸茸的暖色调油画。
一栋后面,是才焕新的健身区。金属器械沐在暖光里,少了清冷。人渐渐多了,动作缓缓,透着岁月的耐心。最惹人注目的是单杠下的张爷爷。他总有七十好几了,身板像老松,皮糙了,骨子里的劲道还在。他不与人搭话,静静脱了外套,一跃抓住横杆。每日只三个引体向上,一个不多,一个不少。第三个时,花白的鬓角沁出汗珠,额上青筋微凸,可他咬着牙,总要下巴稳稳越过横杆,才肯松气。他的老伴,就站在一步之外,手里攥着他的外套,臂弯里挂着保温杯和叠好的白毛巾。她不说话,只是看着,眼神像春日化冻的湖水。等他做完,递上毛巾,拧开杯盖。两人相视一笑,那笑容里,有着外人插不进脚的默契。
几乎同时,另一种更为浩大的“运动”,在千家万户的窗内上演。五点半的光景,像有无形的指挥棒举起,东西南北的楼窗里,灯光错错落落地亮起,像是夜的幕布上洒下了一把参差不齐的星子。紧接着,声响便渗了出来:抽油烟机浑厚的嗡鸣,是黄昏交响曲的低音部;“嚓啦——”是青菜滑入热油;“咚咚咚——”是刀与砧板的对话;“滋——”是煎鱼唱起焦香的歌。这些声音,在楼宇间碰撞、回响。
气味是这乐曲的魂。不知哪一家在做小炒肉,爆辣的油气蛮横地冲出来,攥住人的嗅觉。隔着一栋楼,又有醇厚的、带着药材清苦的炖汤味儿,悠悠地飘散。再仔细辨,或许还有红烧的酱香,清蒸的鱼鲜……起初各走各路,不一会儿,便在穿堂风的撮合下,亲昵地纠缠在一起,分不清彼此了。它们成了整个小区公共的、流动的、丰腴的呼吸。路过楼道口,那气味浓得化不开,暖烘烘地扑面而来,仿佛能看见门里灯光下系着围裙的身影,听见碗碟轻碰的叮当。这一刻,所有的疲惫与风尘,似乎都能被这浓郁的烟火气洗净。
天色再沉,球场上的灯“啪”地亮了。打球的人影在光下拉长缩短,篮球撞击地面,发出结实空旷的“砰砰”声。遛狗的人三三两两出来。小小的泰迪穿着鲜艳毛衣,像滚动的毛球。一只怕生的柴犬,则紧贴主人的腿,见到生人便缩到后面,只探出半个圆脑袋,乌亮的眼睛怯生生地打量。讲究的主人指间套着拾便袋,目光如雷达扫视,那份谨慎,是另一种温柔。
与球场的喧腾相对的,是各楼栋架空层的静。一盏盏不甚明亮的路灯,将昏黄的光晕投在小方桌棋盘上。几位老人围坐着,拈起一枚棋子,悬在空中,仿佛有千钧之重。那凝视的眼神,不像在看红黑方阵,倒像在凝视自己一生的沟壑。观棋的也多是老人,背着手,弯着腰,同样入神。只有冬夜的微风。棋子终于落下,“啪”的一声,清脆果断,在这寂静里能传出好远。随后是一声极轻的、了然的叹息。这棋局里的光阴,比外头流淌的,似乎慢上许多倍,也凝重许多倍。
隔着小区的栅栏,对面公园广场上的音乐漫了过来。这回是《最炫民族风》,热烈直白,带着席卷一切的欢腾。影影绰绰舞动的人群里,有一位新来的,手脚总慢着半拍,方向也时而弄反。可她脸上的笑容,却是最敞亮、最无遮无拦的,仿佛那不是跟不上的舞步,而是心里满得要溢出来的快乐。她的女儿举着手机在一旁笑着录像,时不时竖起大拇指。
夜终于用深蓝色的绒布,将天空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各色灯火成了绒布上钉着的宝石。饭菜的香气散了,打球的人散了,音乐也歇了。小区沉入一种更深、更柔软的安静。只有零星几个窗口还亮着灯,像一双双守候的眼。偶尔有晚归的汽车驶入,车灯的光柱扫过路面,一闪,便不见了,留下一阵极轻的引擎余韵,很快被寂静吞没。
我站在阳台上,望着这沉睡下去的、暖意犹存的小区。这一整个傍晚,像是一出没有剧本的、盛大而绵长的生活戏剧。台上没有主角,又人人都是主角。那放学的孩童,健身的老人,炒菜的主妇,对弈的棋友,慌张学舞的阿姨,怕生的小狗……他们都是这烟火人间里,一个最生动、最不可或缺的音符。这气息,这声响,这光影,这默默流转的温情与挂念,便是所谓的“烟火气”了。它不崇高,不激烈,甚至琐碎重复。可正是这凝结不动的日常,这具体而微的暖意,抵住了时间的荒凉,构成了我们生命最结实、最可信赖的底子。当暮色四合,万家灯火将这片建筑森林烘烤成温暖的巢穴时,你便知道,人生在世,有所依,有所暖,有所守望,便是最大的心安。
远处,不知谁家窗子里,又隐隐飘出一段温柔的曲调。夜气寒凉,而我周身,却仿佛还萦绕着那片交织的、丰腴的人间暖色,久久不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