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谭国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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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11/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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爷房子 父房子 儿房子

          爷房子  父房子  儿房子

                                 谭国伦

   

    房子会生房子,生生不息。

故乡的房子老了,它再也生不出房子了。那个曾经住过五户三十口人的大院落早已空空荡荡,在慢慢地寂寞终老。

父亲说过,我和弟弟妹妹出生的房子,是爷爷建的。意为那房子是祖爷爷的房子生下来的。

在四川大巴山区一带,建房子不说是“建”,而是说“展”,从一个地方挪到另一个地方,从一间变成多间,带着原来房子的木料砖石,添些木料砖石再“建”新房子,就叫“展”,如果不用老房子的木料砖石,全是新木料砖石,建房子就叫“修”房子。印象中房子有破损有坍塌,重新弄好,才与这个“修”有关。

如果说谁家“展”房子,就知道这家人的房子不够住,儿子们要分家了。如果说谁家“修”房子,那就是在建新房子。与北方人完全不一样的概念,在北方,“修”就是补漏房子的破损,建新房就是“盖”房子。

《说文》中关于“房”,室旁夹室也。《六书故》曰:“凡堂之内,中为正室,左右为房,所谓东房、西房也”。《桂馥》曰:“古者宫室之制,前堂后室。前堂之两头有夹室,后室之两旁有东西房。”每家每户的房子包括堂屋、双侧卧室、饭屋、灶房、柴房、厕房和牲圈。

“展”出来的房子,有旧料的基础,说新还旧,看旧似新。那是因为“展”出来的房子里,那砖石说不清经过几代人的使用,有了岁月的印痕,那木料也说不清有几辈人沿用,犹被光阴一层层地爱抚过,光滑里透着深远。尽管陈旧,也只有这样的房子才凝聚着巴蜀人家一代代的乡愁。

南方人家就因为儿孙的增多,不断地“展”房子,那房子在“展”的过程中,成倍地增长,一个祖宗就有了无数后代相亲,血脉就像河流一样不断地分支延伸,像树根一样伸向大地的每一个角落。

爷爷行二,弟兄四人及各家奶奶,和祖爷爷一起挤在李家山下堰塘边上一处十六间屋的老房子。那一年,洪水泛滥,堰塘漫水,将祖爷爷的十六间房屋淹没了,好在是木墙结构部分没有垮塌,但土墙的柴房就被浸泡塌了。

那时候,祖爷爷做了决定,那就是“展”房子,要“展”成每个儿子七间房子的大院落。山间没有那么大的缓坡平地用来“展”房子,生产队给批了两处没有庄稼的缓坡地,任祖爷爷“展”房子。

儿大分家,树大分杈。祖爷爷含泪地把老房子拆掉,在老屋后面的高处缓坡上和五百米远的山湾里坡地上同时起房屋。把老屋子的木料和地基石一分为二,加上准备的新木料和新石头,各建了二十八间房屋。因为祖爷爷考虑到大爷爷有两个儿子,我爷爷有四个儿子,愿意早早给子孙盖好住处,这个“展”房子的力度真的是太大了。

“展”的几处房子,屋顶是旧瓦和新瓦一起乱用,旧瓦是蓝黑色,新瓦是蓝灰色,房顶上的瓦,斑驳一片,远看就知道是“展”的房子。讲究的人家会把新瓦铺在阳面,把旧瓦铺在阴面。在屋顶下,为了看上去美观,新木料用在房屋的正面,旧木料用在房子的里面,尽量和谐,旧木料刨过以后的黄色是那种成熟的深黄,新木料的是那种清新的鹅黄,就像没有成熟的“嫩伢子”。新旧木料怎么“刨”也是有区别的,掩饰不了,外人来过都能看出房子是“展”的。那些雕花和镂空的窗子,以及屋檐下的垂笼,新的尽量放在一起,旧的尽量放在一起,防止正面看上去太“花”了。如果木料和砖瓦不够,很多房子正面为木栅墙,后墙为土墙,柴禾屋和牲口屋还会用茅草作顶。

爷爷曾经给父辈们说过,那房子是从几百里远的半坡李家搬来的,也是“展”过来的,因为躲避战乱。

“展”的房子,功夫一般都下在堂屋上,堂屋从屋顶的瓦片到下面的地基石头,以及立墙,大门及窗饰,都由几代祖宗的老房子材料构成。建成后,把能够排得出的祖宗牌位都一一请放到案,祖宗们又在堂屋里,随同这些几代人的老房子材料一起相聚,在初一和十五的青烟袅袅里,他们仿佛刚喝过茶,还在老房子里拉着家常。

祖爷爷把大爷三爷分在一处,把爷爷四爷分在一处。爷房子就生了父房子,原本很拥挤的一家人分成了四大家人。四个爷爷都有了很宽敞的住处。

如果人们生儿育女添家丁,是高兴的事情。但是房子要生了房子,就意味着一家人不再是一家人了,因为一家人的分散,祖爷爷的羽翼再也遮挡不住儿孙们要“出笼”的理想,只能把凝聚先祖及自己血脉的房子分成四份,如同他老人家的骨血让儿孙们一一地啃噬,说不出的疼痛与无奈,不久,祖爷爷因此郁闷而去。

大爷家的大伯父生了四个儿子,二伯父也生了三个儿子。爷爷的三儿子也就是我的三伯父生了三个儿子,我父亲生了两个儿子。这就意味着,父房子肯定要生儿房子,一处又一处。

爷房子生父房子,父房子生儿房子。爷房子的老木料、老石头、老瓦片,都是随同后代的增多,再一次分割。房子就这样带着祖先的血脉生下了一座座儿房子,一处处孙房子。血脉就这样一代代分割成长壮大,一辈辈地复制延续。炊烟散尽,亲情随风迁徙,不断地凝聚成新的乡愁,让家园变成故乡。

在大巴山腹地,很多地方都以姓氏为域。一说到姓氏,就知道这个人是哪里来的,一般不会错的。例如:李家山、汪家山、蒙家沟、许家岩、孙家湾、冯家河、苏家坡、潘家塘、王家坝、何家坪、赵家渠、孙家崖、谢家场、蒲家墁、江家坊、高家里、曲家坛、安家堂、张家域、陈家城、秦家寨、樊家嘴……一个个像人名的地名,实际上就是一个家族的天空,从最早的一户繁衍到房子成片,从祖房子到爷房子,到父房子,到儿房子,到孙房子。从一间的茅草屋到几间大瓦房,再到堂屋两转的院落,再衍生到那片土地的一个家族,从一个家族再到同姓的乡亲。血脉随同房的派生而不断延展开去,每一片土地都有了姓氏的地域风情和持色,那山岳和河流就有姓氏,就有了灵性。姓氏+家+地域特点,就成了让人怀念和想象的地方。那里的景色如何,那里的风土人情是什么样?都成了陌生的召唤和吸引。

那些老木料都是上百年的柏木,多少年也不会腐朽,那些老瓦,也不会腐蚀。一座父房子,如同几代人的传承一样,一百多年的老窗户老木门还在支撑着儿孙们的家园。祖宗的气息留存在那老木老瓦上,老木上面裂开的细口子如同先祖们皮肤上的毛孔,还在不停地呼吸,和后代的儿女们生生不息,和他们的子嗣心心相通。

爷爷在病重的时候,总是抚摸着房子的老木柱子老木门,自言自语:半坡李家的列祖列宗们,我很快就会来到你们的身边了。爷爷干涩的眼里流出苍老的泪水,佝偻的躯体同样在思念远方的故乡半坡李家,是那么的迷恋。

三伯父是有文化的人,在我们小时候,哪一根椽子是爷爷的爷爷时代留下来的,哪些立柱是祖爷爷时代的,哪些老窗户是爷爷时代的,一清二楚,告诉我们,不要忘记,让我们仔细地看,认真地记住,他好像代表祖宗训话告诫着我们。专注地凝视,久久不忍地把目光离开。三伯父常到山下的堰塘边上去溜达,因为那是祖爷爷带他们生活的地方,也是父辈人出生之地。那个老屋地早已经变成庄稼地,每年都有个大丰收,三伯父说那是他爷爷在保佑着这些后代们。

三伯父的大儿子和二儿子要“修”房子,三伯父不同意,让他的两个儿子“展”房子。如同大爷爷家的大伯父给四个儿子“展”房子一样,让老房子生出四处房子来,让祖宗的气息一代一代和后人们在一起。但是他的大儿子和二儿子不同意,因为那个时候已经时兴砖石结构的房子了,不用根木,不用片瓦。在三伯父看来,这是要忘记祖宗啊,但他拧不过他的两个儿子,两个儿子建起了高大明亮的砖石房子,他凄然泪下,远远地看了看,根本不到屋子里去。

父亲因为疾病过早去世,他也没有能力让爷房子生出父房子来,我们就离开了家乡,那爷房子就成了我们的思念。

在那片大山里,爷房子、父房子、儿房子随处可见,掩映在绿水青山之间,散发着迷人的乡愁。人们不仅仅是因为在那房子里出生,还因为获得了祖先们的生活气息,以及祖训家规让子孙们更好地生活,有了童年欢乐的成长,有了使命不负的责任。乡情同那房子的炊烟一样袅袅不绝,乡愁就因为儿孙们的远行而魂牵梦萦。

很多固守家园的老人们在老屋前静享阳光,默默地遥望远方,是思念去山外世界的儿女,还是怀念自己的故乡?

故乡是自己的出生地,家乡是自己的终老之地。人们有了对故乡的怀念,才有对家乡的热爱。房子和土地结合在一起,就有了家的味道,才有乡情的甜蜜,一代代地繁衍,一次次地搬迀,心里就有了对故园的怀念。思念爷房子的主人,父房子的主人。

故乡的房子变得孤寂了,大爷家大伯父房子生出的四处房子也变成几处空荡荡的屋子分散在那个山间。三伯父家大儿子和二儿子的砖石房子也在孤零零地守候着旁边的老屋。那砖石结构的房子尤显淡漠,和冰冷,远没有旁边老房子的温度和绵绵不绝的气息。

“纱窗日落渐黄昏,金屋无人见泪痕。寂寞空庭春欲晚,梨花满地不开门。”每次回到故乡,那联排三拐的爷房子和父房子都在用老去的目光注视着我们,祖坟前的烛火燃过,又目送我们远去。

“绕床饥鼠,蝙蝠翻灯舞。屋上松风吹急雨,破纸窗间自语。”房子在,乡愁在,没有房子的故乡就变成了一个空寂的概念。房前屋后的树木花草一年一枯萎,一岁一峥嵘。那是留给远方儿女们的风景,一丝怀想,一缕温馨。故乡的老房子还在轻盈地呼吸,还在默默地等待他的儿女们,哪怕是儿女们回望一眼,他都在不知疲倦地守候和等待,把那残存的温暖带给子孙们的远方。


                             (原载2020年9月18日《河北日报》,发表题为《老爷房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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