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傻壮要结婚了?差点惊掉我的下巴:怎么可能?
今年春天,我回到农村的老家,母亲告诉我这个消息,说就是明天的事情,还给我派了活儿,让我和其他人一起给傻壮接新娘。因为傻壮的母亲蓝小凤是当家子的一个姑姑,我们蓝氏家族在这个村里也是个不小的家族,从未分支,所以家族中的大事小情都是家家都有份儿,嫁出去的女儿家里有事情,娘家人必须人人喊到。更何况小凤姑是嫁到了本村,随礼派活儿都是常有的事情。
我知道40岁的傻壮已经在炕上瘫痪了好几年了,他怎么可能结婚呢,这年头还有哪家的女人要嫁给这么一个瘫傻子?是不是又要娶哪家的傻女人?小凤姑不缺傻子伺候吧,她八十五岁的老公公瘫痪了好几年,在炕上也是傻子,她老伴就是我们的姑父也瘫痪傻了好多年了,一家三个瘫傻子,就够小凤姑费劲的了,她绝不会再弄一个傻子来伺候吧。这些年也确实难为小凤姑了,一个人伺候这么三个瘫子,怎么还有闲心给傻壮结婚呢?
傻壮名字叫刘健壮,人不如其名,不瘫痪的时候也是个傻子。黑眼珠子总是在下眼皮处,上边总是露出很多白眼珠,眼珠子不会往上转动,看人的时候要把头扬得很高,脸半望着天,给人好像永远都是趾高气扬,实际上,他只有仰脸的时候,才能看清楚对面的人和物。傻壮说话的时候总是啰啰的,不利索,需要习惯他的说话,才知道他说什么,如果在我们村里看见一个总把头仰望天空的人,那就是傻壮。人们发现他傻的时候就叫他傻壮,时间长了,大家伙儿反倒都不知道他原来的名字了。
平时蓝家和他们刘家有个婚丧嫁娶和孩子过满月的场面都有傻壮的影子。傻壮能吃能睡,可以喝半斤酒,一天抽上一包烟。在这样的场合,看别人干什么也会跟着干什么,心里还是明白一些。平时他妈没少教他。外村来的亲戚不按照我们村的规矩礼仪,他还会教给人家怎么去做,还像模像样的。
有时候人们逗傻壮:傻壮,把这个事儿去干了,干好了,给你娶个媳妇儿。傻壮就乐颠颠地去干,干完了,很兴奋地回去告诉他妈,说他要娶媳妇儿了,他妈就知道别人又拿她家傻壮开涮了。
其实人们都知道,傻子结婚是不可能的,除非是傻子娶傻子,傻子嫁给傻子。但是谁还会家里已经有傻子了,再娶个傻子来养呢?明摆着是增加更多的麻烦和负担。除非两个不是那么绝对傻的傻子,例如我的四姨和四姨夫。
也不知道谁那么大的本事和能力,我四姨在遥远的四川大山沟里,竟然给人弄到河北农村来,也嫁给一个说话不利索的男人,年龄和傻的程度都还一致。他们在家族的帮助下,日子过得还可以,只是生了三个孩子,其中两个女儿也就是我的表妹吧,有些遗传,儿子绝对聪明。前几年,我老姨把四姨的两个不精神的女儿就分别嫁给她们村的老光棍子,也算傻人有傻福,两个表妹受到老光棍子的疼爱,算是幸福的了,她们再生出的孩子聪明伶俐,总算是把祖上的傻气儿隔绝了。
在冀中平原的农村,还有很多正常的大龄青年没有结婚,不少的傻子却是堂而皇之结婚了!真是不可思议。既然是傻壮要结婚了,第二天是正日子,我们这些亲戚自然要头一天去报到贺喜。
2
走进小凤姑的院子,人来人往很是热闹。新婚对联把院内院外贴了个喜庆彤红。院子里又埋了几口锅灶,厨子们正在收拾很多食材,开席做饭。桌椅也摆满了院子,大约有个十多张桌子,要开上几十桌宴席。这几年本村人的大事小情都请小凤姑参加,没少往外出份子钱。礼尚往来,她没少往外出,家里也没有事儿让别人把份子钱随送回来,难道是为了把这些出去的礼钱往家里收一收?家里三个瘫子瘫痪了这么多年了,也不见哪一个瘫子去见阎王。久病床前无孝子,这些年,小凤姑的耐心确实很让人佩服。他们家天天是一堆堆的尿不湿和满院子脏被褥子和脏衣服在清洗和晾晒。人们经过她们家院子,老远就能闻到一股臭气和尿骚气。人们都绕道走,显得她家门前清净了许多。如果赶上冬天,就要生上大炉子,在屋里把这些脏被褥子烤干,味道散不出去,人们有事情就老远在外面喊小凤姑的名字,小凤姑就出来,她也没有办法邀请别人进屋坐坐。如果逢年过节,人们来串亲戚,也只是到她家停留半分钟,把东西放下就走。虽然小凤姑一到年节就把屋子收拾得特别干净,把三个瘫子弄得利利索索,但是屋子里的气味儿也不好一时就散发出去,只有多多撒上花露水,混合味道更是难闻。
“来啦,大侄儿。”远远的,小凤姑就看见了我,和我打招呼。虽然这些年,她家这么艰难,但是也没有怎么麻烦大家伙儿,因为姑父以前做些生意,有一定的积蓄,政府也给她家办了低保,她家的日子倒是也过得去。今天她家要办喜事儿了,来帮忙的人还是不少。院子院外打扫一新,特意喷了很多花露水,味道很浓的花露水味儿,很是刺鼻。
“小凤姑,恭喜了,贺喜了。”我也赶紧回应。
“喜、喜,屋里坐吧,明天侄儿你们一起要去给我接儿媳妇去。”也许是我不会说话,一个“喜”字可能说到小凤姑痛处,这些年,她家里喜从何来,除了一个接一个瘫痪的消息,哪还有喜气可言?说着,小凤姑的眼圈就红了,不到六十岁的人,享受不着清福,反而还有这么沉重的负担。凌乱的头发已经完全白了,满脸都是皱纹,表情始终是僵硬的,只有眼睛转动着表达着各种情绪,给人看了说七十多岁也有了,让人很是心疼。
“没有问题,小凤姑。”我在院子里转了转,捂鼻子到屋子里去看看。屋里喜气洋洋,家具和门窗上都贴满了喜字。
以前东屋是三个瘫痪的祖孙父子三人住在一起,小凤姑自己一个人住在西屋。每天天不亮就要起来给他们三人更换尿不湿,把三人溢出的屎尿清洗干净,给他们翻身,为他们换洗褥子和床单。然后再自己简单收拾一下自己的卫生,做一家四口人的早饭。把饭做好,自己先吃了,饭也就温了,然后再一个个喂,等把三人早饭喂完 ,又快中午了。这期间,她要做些其他家务,或者去赶个集,买点菜,或者去地里干点活儿,再回来检查三人的卫生,有粪便就要马上清理。她们家常年用得最多的就是纸尿裤和花露水,还有肥皂洗衣粉。有时候累得小凤姑呜呜直哭:上辈子做了什么造孽的事情了,让她摊上这么三个瘫子,她都是欠他们的。她甚至还动过自己走人的念头,但是夫妻恩爱了半辈子,她又怎么忍心将他们抛弃了?公公婆婆对自己也不错,就是可恨的婆婆“走”得太早了,把这些负担全部甩给了她。
这三个瘫痪了的傻子,每天睁眼就要看到小凤姑,一看到就会嘻嘻地咧嘴乐,如果小凤姑因为他们不听话,吓唬他们,他们也会很委屈地哭,三个瘫子和三个幼儿没有什么区别。小凤姑又当了他们的妈妈。
现在把西屋腾出来,粉刷一新,给傻壮作洞房。屋里也做了一床新褥子新被,挂了红红的新帘子,屋内顶棚上还挂了五颜六色的拉花装饰空间。傻壮一身新衣服放在炕上,标志着傻壮确实要做新郎了。傻壮虽然傻,没有瘫痪的时候,和小凤姑还是很亲的,也能够帮助小凤姑干些力气活儿,毕竟是小凤姑身上掉下来的肉,哪个当娘的不疼呢。别人拿傻壮开涮的时候,说给傻壮娶媳妇儿,还真就上了小凤姑的心思,这不,明天就办事儿了。
晚上,我们这些近亲当家子和忙活人们在一起简单喝上一点酒,那酒还是30多元的本地酒,当地办事情都用的大众喜酒。人们在喝酒前语言还不敢放肆,酒后就开场了。
“这些年,难为小凤了。”
“这是何苦来着,本来就够累的了,还要给一个傻子结婚。”
“这你就不懂了吧,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后边还有一句话呐,有后无脸见祖宗也为耻。”
“那傻壮还能生育呀?”
“你别什么也不懂了,人傻,那玩意儿不一定不好使。”
“这你们就老外了,小凤姑办完这事儿,心愿了却,在另个一世界他们又是一家人了。”这句话就是对“有后无脸见祖宗为耻”的解读。
“谁家的傻女人嫁过来呀?小凤姑不怕麻烦呀?”
“哪是傻女人,正常女人。不过不是什么好女人。”
不是好女人?我这些年在外地工作,家里很多事情都不清楚或者是遗忘了。不是好女人,是残废?还是奔小凤姑家的财产?
“你呀,老蓝,太笨了,当兵把你当傻了,在外地工作也把你也变傻了。不是好女人,就是风尘女子。”当然,他们说风尘女子不是这么文明。
“傻壮越来越傻,再不结婚,就来不及了。”言语中有很多明白人点破了小凤姑的心思。
3
河北农村有一种说法,就是男子如果没有结婚,死后不能埋进家族的坟场里,只能找个河沟高一点的地方埋了,那样就会成为孤坟野鬼。因为坟茔不在家族坟场里,无人祭奠,时间长了就成了无主坟,被雨水冲刷,被清理,无人记起还有这么一个亲人。
我当兵的第五年夏天,我不在家的时候,老古董爷爷做主,在我家院子里大摆筵席,为去世有十年的三老祖结阴亲,农村叫干骨成亲。三老祖去世的时候已经80多岁,一辈子没有结过婚,没有后代和子嗣,他是爷爷的亲三叔,常年住在我们家里。早年混天津卫,可以说是个旧社会的大混混,外号“蓝三爷”,名声有些不太好,就没有哪个女子敢嫁,光棍了一生。死了也是够可怜的,丧事办得很隆重,但是入土的地方却是河谷地的一个高坡上,孤零零的几年。年节和清明上坟烧纸也没有这个三老祖的份儿,只能任凭孤坟经历风吹雨打,逐渐变小。结过阴亲后,三老祖和他的新婚“阴妻子”才合坟进入到蓝氏家族的坟场里,按照辈分,高高在上面。
结阴亲的对象是我当村不错的小学同学夭折的妹妹,据说夭折的时候才10岁,和他家“结亲”也给了上千元彩礼,他们家说他们闺女活着才30岁,而我三老祖要活着有90岁了,他们家很吃亏,让我三老祖“老牛吃了嫩草”。那个同学见了我的面,竟然让我喊他祖爷爷,气得我百口莫辩。同学所在的张氏家族和我们蓝氏家族没有任何亲戚关系,这么一弄竟然真的成了亲戚,两个家族有个大事小情,家族的长辈就积极张罗当家的人去随份子,不过同学家族因为这么一出,辈分比我们家族高了好几个级别,他们家族的孩子一出生就是爷爷奶奶辈儿,爷爷就强令我们按照辈分称呼对方。时间长了,张氏家族人见了蓝氏家族的人就让喊他们爷爷和奶奶,蓝氏家族的人就嘻嘻哈哈,赶紧过去,这种没有血缘的阴亲关系一直持续到两个家族的老人们不断去世,两家有事情也就无人再张罗,才逐渐变淡,也就和普通的乡邻关系无二致。
我回到家里,听见母亲叙述了这件事情后,很是生气,都什么年代了,还有这样的旧俗?不过,一想到我少年时候,这个三老祖还算对我们很和蔼,那么大岁数的人死了,竟然孤零零地守候河滩,也是心里有很多不忍。
现在看来,小凤姑的心思也是为了她的傻儿子别成了孤魂野鬼,让她的后半生有个念想,才弄的这一出,也难为这个女人的心思了。虽然这不是应当提倡的,但谁又能够反对这些做法呢?农村的男子没有结婚,死后是绝不能入家族的坟场里,而祖宗的后代一个也不能少,也只有如此了。
再有,如果傻壮结婚了,小凤姑也算是完成了为人父母的心愿,尽了责任,她到祖宗面前也有个心安理得的交待。
虽说小凤姑活得机械,但是伺候起这三个瘫子确实手脚麻利,时间长了,什么步骤什么动作娴熟自然,三个瘫子各有表情,她一目了然,瘫子们的动作哪些是高兴,哪些是不高兴,哪些是在表示拉了尿了,哪些是饿了,她都能看出来。她经常给他们翻身擦洗,三人也没有褥疮,身体也没有什么大毛病。村里人人都夸小凤姑的善良和仁义。
晚上,小凤姑送走忙活人和近亲们,已经很晚了。她像一个机械的陀螺,就这样周而复始地旋转,这三个活死人生生地把她累木了。小凤姑赶紧给三个瘫子收拾卫生,喂饭,儿子终于要结婚了,她木讷的脸上有了一丝笑容,这些年,她也没有开心过,人来人往,总是机械的笑容,人们同情她,但也实在是爱莫能助。她一遍一遍地对着傻壮说:健壮,明天你要结婚了,你妈心里也不会有遗憾了。说着说着,眼泪又扑簌簌地掉了下来:“我倒八辈子霉了,欠你们爷孙仨的。”给他们喂完饭以后,小凤姑还弄来一盆热水,给傻壮从头到尾好好清洗了一遍,当新郎了,身体要干干净净才好,小凤姑想得确实周到。
那炕上的傻壮虽然不能言语,嘿嘿地傻笑,好像知道明天要结婚了,嘴里的哈喇子比平时流得更多了。姑父虽然不能动弹,也不能言语,每当小凤姑说起这句话,他就流泪。那八十五岁的老公公头发花白,在炕上一躺就是多少年,此时也给小凤姑一个赞许的目光。在一个屋檐下生活了半辈子,心都是想通的,也都是有感情的,这是促使小凤姑要把他们一个个伺候到终了的力量。三个瘫子一天见不到小凤姑就会嗷嗷地叫,见到了就会嘿嘿地傻笑。他们都习惯了小凤姑的存在,习惯了小凤姑对他们轻打慢骂。
4
第二日,我早早起来,跟随婚车去村北头小凤姑的亲哥哥家里接新娘。新娘是外村的,昨日住在了小凤姑的哥哥家里,也就是我当家的叔叔家里。
虽然是同村,也要弄一台婚车,婚车没有太多装饰,也扎几朵大红花,放上一路鞭炮,小凤姑在向村里人宣示:傻壮不傻,同样也有人嫁,同样要结婚!迎娶新娘的“新郎”是刘家当家子弟弟,替傻壮代行职责。我作为农村接新娘的主要人物,同样要按照农村结婚的所有路子来操持。虽然不能有多隆重,但是一般程序还是要的,给那些不知道真相的人看看,尽量展示小凤姑的颜面。
我一看新娘,很面熟,三十多岁,绝对不能说有多漂亮,长得还算是耐看,人也不呆不傻,因为是新娘,同样要披红戴绿。好像在哪里见过,虽然过去了好几年,我并不能忘记。不大功夫就想起来了。她是阿美,曾和本村残疾拐子同学樊国云结过婚!她怎么又和傻壮结上婚了?
简单的小吃茶点过后,我就带着“新郎”和新娘阿美同车回程,在村外转上一圈,放上几挂鞭炮,告诉坟场里的刘氏祖宗,他们的后代要结婚了,由于新郎的原因就不来坟上祭拜了。
回到小凤姑家,院门口站满了迎亲的人,也要目睹一下新娘阿美的模样,阿美颔首不语,表情十分坦然,沉着地应景和走过场。我在院里为他们典礼完毕就把新娘送入西屋洞房。说是典礼,就是有个婚礼程序,念一遍,“新郎”和新娘阿美给大家鞠个躬。小凤姑戴了囍字头饰,笑逐颜开地给大家发放喜糖。
婚礼过后就是正常吃喝热闹,人们按照村中的人情往来水平,正常出份子,也有不少人感念小凤姑的不容易,也就多随上个百八十的,体现人文帮助和情谊;还有一些人不来了,也把份子随上,可能是因为怕小凤姑院子里的味道不好闻,干脆就不吃饭了,这么善良的一个女人好不容易办一回事儿,人们还能说什么?即便是作秀,这也算不上什么,都能够理解。这场小小婚礼下来,二十桌饭,剩下了三桌,还收了三万多元礼金,除去花销,还剩万八千的。对于小凤姑来说,也是个好事儿,解决不少经济困难。
那洞房里,新娘阿美在炕上坐着,悄然地听着外面的吃喝欢笑,好在屋子里的味道不是那么特别难闻,进来不大功夫就适应了,心里在盘算什么时候能够结束和傻壮的“这段情”。炕上躺的是新郎傻壮,穿了一身干净的新衣服,睁眼痴痴地看着新娘,哈喇子不时地流下来。阿美看了两眼就皱眉头,不再看新郎了,留给新郎傻壮一个美丽的背影,让新郎去自己想象吧。
晚上同样也要吃一顿和睦饺子,也是当家几个亲近的人来享受,人们劝小凤姑别太破费,尽量节约点,但是小凤姑说:“不,别人怎么办的,我们家健壮也要怎么办,小细节可以省了,大的过场不能落下。”还在忙乎婚事的人们也就不和小凤姑争执,尽量办好了,办得让小凤姑满意。
晚饭后,小凤姑请了几个当家没有结过婚的侄儿,闹闹洞房。一个瘫傻人结婚,有什么洞房可闹?但是小凤姑坚持,侄儿们也不好拒绝,毕竟小凤姑要这个脸面,何不成人之美呢?几个大小伙子不闹新郎就闹新娘吧,不过新娘阿美也能够沉着应付,应对自如。嘻嘻哈哈的,闹了有半个时辰,这些侄儿们每人一个小红包开开心心走了。
晚上的洞房之夜,对于常人来说是春宵一刻值千金,给傻壮来说也无所谓,但是对于新娘来说,就是炼狱一般。小凤姑和新娘阿美的约定里有一条,必须和新郎有性器官的接触,并且想办法让健壮破了童男之身,流出精液,让傻壮成为真正接触过女人的男人,成为可以入刘氏家族坟茔的男人。这个多次当新娘的女人阿美可以和光棍结婚,可以和傻子结婚,但还真个是第一次和一个瘫子结婚,还要完成这些任务,实在是很为难,傻壮能够和常人一样吗?
那天晚间,那几个闹洞房的小伙子们走后,有一个小伙子心怀好奇又返回去在窗户下偷听屋子里的动静,在北方闹完洞房有“听窗户跟儿”的习俗,就是偷听新婚夫妻的房事,可能有了与众不同的收获。有板有眼地叙说了后来的情形,小凤姑同新娘阿美有过不愉快的交谈。
“阿姨,谁曾想他是这样,你让我怎么和他做那事儿呀。这辈子你让我怎么过?一想起来,就会恶心。”阿美说。
“那不行,怎么说的,就怎么办。我提前和你说过,又不是没有说。”小凤姑也不容置疑,语气也很坚决。
“阿姨,你就饶了我吧,好啵?”阿美说。
“不行,你必须和他同房。”小凤姑迂腐的思想竟然是这样执拗。
阿美一看小凤姑没有商量的语气,只好说:“我尽力。”
“尽力不行,糊弄是不行的,必须让我儿子流出来,你还必须和他有接触。”
“那你出去吧,我办就是了。”
“不,我得看着,你糊弄我是不行的。”
“阿姨,你在,我会不好意思的。”
两人因为是否当着小凤姑的面同房,争执了许久,最后还是小凤姑多加了500元钱才作罢。后来小凤姑还亲自上了手,弄得傻壮嗷嗷直叫,才帮助阿美完成了傻壮从老童男变成男人的过程。从形式终于变成了实质,对于小凤姑来说意义是绝对不一样的。
5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九十年代,全国计划生育非常严格,天天的“封门车”在各村开来开去,搞得人心惶惶,气氛紧张。家家户户以生育男孩为荣,到处抢小子,不能生育的也要抱养一个儿子回来,年轻女子一怀孕就找关系检查胎儿性别,是女孩就流掉。人们一旦生了儿子在村里就会趾高气扬:儿子!说话的语气和走路的姿势就大不一样,生了女孩的男人女人好像低人一等似的,在村里人面前抬不起头来,一说就是“绝后户”!有儿子的家庭,家家开心,笑声不断。有女儿的,甚至不顾罚款封门的危险也要生个儿子,我四叔前前后后生了三个女儿,为了生儿子,还买了有关生育方面的书,今儿北京的,明儿天津的,到处去藏,到处跑,躲避计划生育检查,最后终于生了儿子。日子在到处跑中荒废了,不过也艰难地把四个儿女养大了。
抢小子,生儿子,抱男孩,快乐总有头,有儿成了愁。二十年过去了,这一波儿子们都大了,不可能所有的男孩都优秀和出色,每个村里一堆堆的光棍儿面临着找不到女朋友的困境,再加上由于城市放低了入城门槛,就业也不是太难的事情,很多农村女孩也都进入到城里生活和工作。男孩入城,面临购房置业很多问题,也就让很多男孩“望城却步”,农村里的“剩男”就更多了。现在各村都有三十、四十个大龄男青年找不到对象,什么样的女孩子都成了抢手对象。于是,彩礼涨起来了,婚礼花费高起来了,娶个老婆难起来了。在农村盖了楼房和买了汽车也不一定就能找到老婆,成为当下严重的社会问题。大龄男青年找不到老婆,又繁衍了其他社会隐患,没有老婆的大龄男青年对干什么都提不起兴趣和兴致,游手好闲,不务正业,自己不优秀,怪罪自己的父母没有给自己创造好的条件,吸引不来老婆。而中国传统观念中也是给儿子成了家才算是完成自己为人父母的责任和义务,不能给儿子讨来媳妇儿,好像亏欠儿子似的,也就任由光棍儿子的游手好闲和吃喝玩乐。这些光棍们游手好闲就容易滋生其他事端,出入色情场所,酗酒赌博,偷鸡摸狗......越是不务正业,越招引不来女孩的青睐,也就越破罐子破摔了。
另一个行业就这样催生了——“专业结婚(临时性的形式上的,还有骗婚的)”。还有所谓的“美容院”也生意红火,解决很多大龄青年的“性事”。骗婚女子也总能骗婚成功,受骗的大龄男青年不在少数。还有很多风尘女子虽然不是骗婚,但也成了“结婚专业户”。正因为河北农村没有结婚的男子,死后不能入祖坟,也是每个没有结婚男人的“短处”,即便是呆、傻、瘫的男人都可以成为这些风尘女子的以“结婚”名义的服务市场。如果你对光棍男人骂街,你可以骂娘,骂祖宗,但是你如果骂他“有地方生,没有地方埋”,揭了他的大短,他会和你玩命,你在诅咒他死后变成孤魂野鬼。
这个阿美就是一个专业结婚的风尘女子。她在前三年也是我所在的村里和我这个小学拐同学樊国云结婚,收了2000元费用,陪樊国云睡了几晚上,据说樊国云那几晚把几十年的“积蓄”都使上了,体现出了超强的“战斗力”,让这个阿美几天没有起来炕。樊国云自此走在大街上就是另一番神采,把拄的双拐在大街上的水泥路面砸得咚咚直响,面带笑容,很是扬眉吐气:“我拐国云也是结过婚的人了,死后,祖宗坟场里有我的一席之地了!”逢人还吹,娶来的媳妇儿有多漂亮,就是经不起他折腾。别人笑呵呵的,也不点破他,任凭他满足自己的心理,任凭他脸上放光。去年秋天,瘫痪了几年的樊国云死了,光明正大地入了他们樊家祖坟里。
附近的这几个村的呆傻瘫残的男人都是这样获取了死后进入祖宗坟茔的资格,小凤姑的傻壮儿子同样也不例外。所以,阿美她们平时业务之外的这样服务,也是很受欢迎的。在傻壮家的这两天里还接了个结婚的业务,好像价格也不菲。
6
阿美从进入到我们村等候“出嫁”,到第三天“回门”(回娘家),前前后后待了四天。
虽然说阿美的身份不为人所称道,但是小凤姑真的拿她当儿媳妇一样。在她的眼里,好像傻壮已经恢复了身体,不再是瘫傻,和眼前的儿媳妇一起在过着和和美美的日子。阿美在这个家里任劳任怨,勤俭持家,没有多久就给傻壮生个大胖儿子。梦里出现好几次这样的场景,醒来后就呆呆傻傻地看着阿美和傻壮,自言自语地说,要是傻壮不傻就好了。她和阿美说了不少心里话,把她这辈子的经历和过程都倒给了阿美。甚至天真地希望阿美留下来,说亏待不了阿美。
“留下来?阿姨,你看现实吗?”阿美扑哧就笑了。
“是,你不可能留下来。”小凤姑的语气是那么无奈。
“阿姨,你真的不容易,太难了。”阿美还是很有同情心地说。
“谢谢你,阿美,这些年了,也没有人和我好好说说话,倒倒心里的苦水,你阿姨这辈子命好苦啊。”说着,小凤姑嚎啕大哭,眼泪哗哗直流。这个坚强的女人也有脆弱的一面,她终于可以痛快地哭上一回了,这些年她可以和谁哭?谁理解过她?谁能耐心听她絮叨絮叨?
“阿姨,不哭了,以后把他们送走了,你就轻松了。你看看以后还可以给健壮抱养一个孩子。”阿美不住地安慰着小凤姑,好不容易让小风姑止住了哭泣。
“看吧,到那时候,不知道我的老命还能不能干得动。”这个提议又让小凤姑眼睛一亮,瞬间又暗淡了下去,她擦干了泪水。
走的那一天,傻壮好像看见这个媳妇不再属于他了,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阿美,嘴角意外地没有哈喇子了。阿美一看傻壮那个眼神,很温柔地说了一句:“健壮,我的老公,你要好好活着啊。”阿美狠狠地在傻壮脸上亲了一下,傻壮眨了眨眼,流出许多泪来。
阿美又到东屋和小凤姑父以及小凤姑的公公一一道别。小凤姑父对着阿美点了个赞,艰难地把大拇指竖立起来,气息有些不大够用了,嘴里呜呜含混不清地说了些什么,这几天的热闹,是他打心底里盼望的。
小凤姑她做梦一样地希望阿美留下来,她心情沉重地把阿美送到村口,有一辆车早早地等待着阿美。临上车之间,小凤姑把一个大红包给了阿美,阿美又抽出了几张塞到小凤姑手里,还和小凤姑喊了个“妈”,说小凤姑太不容易了,退回去几百元。把小凤姑美得满是皱纹的脸全部舒展开来,笑成了一朵花儿,她没有想到阿美虽然是风尘女子,竟然这么重情重义。她一直痴痴地望着那把阿美带走的那一辆小车,直到看不见那汽车才落魄似的往家里返。好在阿美给了她一个甜美的称呼,她的心情又爽朗了起来,快乐地同村里的乡亲打着招呼。
上午和煦的阳光给了小凤姑一个美好的心情,杨树花摇曳起来,柳条也泛绿了,从未光顾风景的小凤姑悠闲地欣赏着这些,春天来了。小凤姑心情十分高兴,这是她这辈子最大的幸福,终于有人和她喊了妈,还是自己的“儿媳妇”亲口喊的。有阿美这个甜甜的称呼,一定会温暖她的下半辈子。
一路好心情回到家,小凤姑打算和她瘫在炕上的爱人分享这喜悦,她突然发现,她伺候多年的爱人,大拇指还高高地竖立着,早就没有了呼吸,嘴角还带着微微的笑意。
(原载2020年第一期《廊坊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