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国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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谭国伦
一
哥，你来啦，欢儿看见你来了，别说欢儿看不见你。欢儿看得见的，你和小姨，还有表姐也就是你妹妹一起进来的。你站在欢儿的遗像面前鞠躬，欢儿看得出你特别难过，你的表情特别沉重，眼睛湿润，你先是盯着欢儿的照片看，然后看照片后面欢儿的骨灰盒，那个骨灰盒还有欢儿半斤不到的骨灰，骨灰盒用一个折叠毛毯盖住了，你不知道你的欢儿妹妹有多么瘦小，火化后的骨灰都没有装满那个盒子。欢儿终于站在了最高处，终于敢看任何人的表情了，欢儿的灵魂就在灵台上方，每个人的表情和心理都瞒不过欢儿。供案上有欢儿妹妹的黑白照片，欢儿微笑的表情里，眼里流着你看不见的泪。
哥，你怎么才来呀？欢儿盼望了你很久。不过你现在来了以后，能看见欢儿死后的荣耀和辉煌，你看这是多么隆重啊。欢儿生前没拥有的，死了就都拥有了。供案上有很多水果，生前好像也没有见过这么多，冰箱、彩电、洗衣机、大汽车、两层的楼房、空调，还有数不清的纸糊金元宝，这些纸糊的全套家电，生前看不见的东西，死了也都有了，欢儿都不会用，还有那些金元宝，都是巨额的财富，欢儿都不知道怎么花啊。当街门口还停放着四寸厚的实木棺材，妹妹只剩了不到半斤的骨灰了，还用那么大的棺材，可见婆婆对欢儿的重视，给欢儿了厚葬。
哥，你看，供案和灵台两侧，都是戴着重孝的侄儿、外甥和侄媳妇、外甥媳妇，生前，欢儿一个都没有见过他们。欢儿这一死，也就都来了，吊唁的这些人，除了你和小姨，还有表姐，欢儿认识，其他人欢儿都不认识，你的难过是真心的，其他人干嚎着婶子妗子的，都是猫哭耗子——假慈悲。欢儿看得出来，他们也不会有眼泪的，还有欢儿的儿子卢俊，明天给欢儿打幡到坟地的儿子，也不知道哭的，他才8岁吧，欢儿没有抱过他，他还小，当然也不知道哭。你看这屋子，黑黢黢的，是这几身白孝服让这屋子亮堂了，这支小蜡烛让这屋子里有了温度，小蜡烛是给欢儿照魂的亮，让欢儿别摸瞎走。
哥，你听懂当街的音乐了吗？没有沉重的哀乐，没有一点悲怆的氛围。你还别说，村里的音乐会什么歌曲都会吹啦弹唱的，都吹得特别好，今天的曲子很热闹也喜庆，什么《今天是个好日子》、《在希望的田野上》等。如果不是有白幡挂在门口，还有几个穿孝服的出出入入，听了这音乐，别人会认为老卢家在办喜事儿娶媳妇。
哥，你看欢儿婆婆，木然个脸，好像是心情沉痛。多好的人啊，对每个来人都客客气气的，可是和善了。一米八高的女人，在欢儿眼前就是天，欢儿总想她是怎么长那么高呢？欢儿要两个身高才能够着她的头顶，平时里都没有正眼望过她的，所以欢儿想象不到她那么高的女人，是怎么来回走动的，是不是天天顶着天在走，也不怕累着，你想呀，那天得多大呀，得多重呀，如果天上有云了以后，那不就更重了吗？她那么顶着，不累吗？欢儿要感谢她，是她顶着天，欢儿才有空间，要不是她顶着，那天是不是就塌下来了，压着欢儿了呀。你看婆婆今天的状态让人猜不透，她的儿媳妇死了，她似乎是高兴，似乎又是难过。一幅礼贤下士的状态，很有章法地指挥着这些忙活人，一点都没有办“大事”的忙乱，胸有成竹，沉稳得很，像个身经百战的将军。是不是今天的场景和内容，她老人家已经设想了多少遍了，肯定是，只是不能进行演练，只能在心里调整和纠正。把所有可能出现的情况都设计在她的步骤里了。
哥，晚上多吃一点哟，自从欢儿嫁到老卢家就没有管过你饭，你看全村的人都来了，只要是和卢家有姓氏连带和血缘的，都来了。农村不是有那么一句话吗？哭丧的看不见人，吃饭的人挤不动。在你妹妹这儿就更明显了。伴着欢快的死亡乐曲，他们吃得很嗨。笑逐颜开，谈论今晚的熬菜肉放少了，还是豆腐放多了，还有说太稀了的。旁边还有喝酒的，你劝我让，喝得很有礼节。哥，你不要走哈，明天据说是盛席，你一定要吃了席再走，陪欢儿一个晚上。什么？不是盛席？是炖牛肉，汆羊肉丸子。那也好，你也要吃了再走。婆婆会安排得很周全的，这个家，她是权威，你看欢儿的公公，畏畏缩缩的，一点都不敢言语，像一个受气包子似的，在婆婆指挥下，像一个陀螺在不停地转动着。还有欢儿的丈夫二愣子，也是不到一米八的个子，肯定是接受了婆婆个子高的遗传，他是欢儿婆婆的最疼爱，像个木头似的，立在一个地方也不动。你说他怎么没有接受婆婆的聪明呢？是不是婆婆的聪明过了头，把她儿子的聪明智慧在娘胎了就夺走了呀。这不，他也拿起大碗去打菜吃饭了，欢儿知道他的饭量很大，他会吃三碗菜，三个馒头。他怎么就没有一点丧妻之痛，没有一点儿难过的样子呢？对了，他和欢儿一样，是个弱智。
哥，欢儿要去找奶奶了，欢儿看见奶奶在前面招手了，奶奶的怀抱已经张开，笑着迎接欢儿呢。欢儿活着是一个悲剧，死了是一个喜剧。
二
哥，你应该知道，妹妹出生以后，是你给妹妹起的名字：欢儿。奶奶说这个名字好，欢儿好，欢实快乐。妹妹很感谢你给起的名字，希望妹妹欢快一生。奶奶慈目面善，一个特别和蔼的老人，白发皤皤，满眼里都是笑。姐姐芳儿让她老人家和姑姑们的疼爱，欢儿也受到了她老人家和姑姑们的疼爱。姐姐芳儿、欢儿和弟弟出生后，就没有让妈妈抱过，奶奶带，白天抱着，晚上搂着，奶奶的被窝是最幸福的成长了，欢儿把被窝尿湿了，奶奶总是轻轻打一下欢儿的屁股：欢儿，你个小坏蛋，总办坏事儿。妈妈也是一个弱智，爸爸虽然不是弱智，但爸爸说话总是沙哑的声音，一说话好像是漏气漏风的动静，即便满口牙齿齐整，也是牙根两侧总关不住风，爸爸说话永远不会有那种尖声和硬棒的语调，总要呼呼地漏气，着急的时候就憋红了脸。爸爸娶不上媳妇的时候，有人把弱智的妈妈介绍过来。妈妈不会穿衣服不会提裤子，妈妈的舌头总是捋不直，说话“略略”的、“啰啰”的，再加上她是从南方来的，说话侉，人们更认为她特傻。介绍人问欢儿奶奶嫌弃不？奶奶说不嫌弃，老人家说，这家人一起努力能够教好妈妈。妈妈嫁给爸爸以后，奶奶就开了全家会议，不许吓唬妈妈，要好言好语对待，更不能打骂，妈妈做错了，要忍受。两个亲爱的姑姑为了她们的傻哥哥，也就是欢儿爸爸，也都说没有问题。果然，一家人齐心协力，全家上阵，好像妈妈是他们要攻坚的堡垒一样，耐心地教妈妈穿衣服，教给她提裤子，让她学会穿抽腰带，告诉她来了月经以后如何处理，特别有耐心。教会妈妈个人生活处理以后，然后就是教给妈妈怎么做简单的饭，熬粥、烫馒头和炒菜。教给妈妈洗衣服，做家务。当妈妈有时候做得适得其反的时候，姑姑要发烦的时候，奶奶就骂她们不心疼自己的哥哥。妈妈做好了，奶奶和姑姑就表扬她，妈妈就会傻傻地乐，嘿嘿地笑起来没完。妈妈以前瘦骨如柴，嫁给爸爸以后就变得腰粗腿圆，满面红光，直冒傻气。爸爸和两个姑姑是奶奶的三个孩子，爸爸是老大，但是享受的是王子般的待遇，因为爸爸是说话残疾，奶奶就要求姑姑们所有的事情都要让着爸爸，教会妈妈，让欢儿一家的日子能和正常人一样生活。
哥，因为奶奶是那个村里比较宽容大度的老太太，在村里的口碑和人缘都特别好，人们也不敢欺负欢儿的傻爸爸和傻妈妈。还有就是欢儿的大伯，对欢儿家特关照。大伯是那个乡里的首富，他和奶奶叫大婶，奶奶在他小时候就把他当成自己亲生儿子一样，所以大伯对奶奶也很亲近，始终就当这个家里的人一样。欢儿家的房子都是大伯出钱给盖的，装修和添置家具都是大伯出的费用，五间大瓦房和新家具，又气派又豁亮。世界上有几个这样的大伯呀，对爸爸像他的亲弟弟一样。
哥，你都想象不到奶奶都是七十多岁的老太太了，竟然有那么深刻的社会认识。奶奶总说，小猫小狗吃温食。有温食，小猫小狗才不会闹，才会听你的话，你才会训教好它。人也是一样的，尤其是弱智残疾人，残疾已经是他们人生的不幸，不能再用语言和打骂来刺激他们，那样他们的智障不仅不能改变，反而会更加严重。只有柔声细语耐心对待他们，让他们不害怕，让他们感觉温暖，他们才会听话，才会认真接受教给他们的事物，让他们能够照顾自己。正是奶奶的坚持，爸爸、妈妈以及后来出生的姐姐芳儿、欢儿和弟弟都受到了很幸福的“温食”照顾和“温食”喂养。奶奶就像一只威武的老母鸡一样呵护着她的小鸡仔，不让老鹰来欺负她的儿孙们。
哥，咱们的姥爷、姥姥都是聪明人，为什么会生下智障的妈妈？大姨、二姨、舅舅、三姨都是正常人，到了欢儿妈妈就是智障，后面的小姨也是正常人。为什么温良聪慧的奶奶和宽厚仁慈的爷爷也会生下说话沙哑的爸爸，然后有了弱智的姐姐，弱智的欢儿。下面的弟弟不弱智了，但是智力比那些聪明的孩子也差一些。因为欢儿有奶奶，还有大伯，村里的人对欢儿一家也很友好，看欢儿一家都是笑脸，偶尔有欢儿家是“一窝傻子”的议论，见了欢儿家的人也就不再言语了。爸爸学会了在大伯厂子里出电线，只要把尺寸教给爸爸，爸爸也不是太笨，会把大伯的电线出得很好。妈妈也可以在家里做饭做家务，也能把欢儿姐弟三人收拾得衣着利索，让下班的爸爸有热饭吃，妈妈在奶奶姑姑的教辅下，也会包饺子了。咱姥姥从很远的四川来看妈妈，姥姥没有想到她傻傻的四女会做那么多家务，会把孩子们照顾很好，知道热了减衣服，冷了添衣服。姥姥很感激奶奶一家人对妈妈的善待，她说知道妈妈能有这么好的婆婆家，九十岁的她死也会放心了。
哥，你给欢儿起的名字，真的好亲切。爷爷奶奶还有姑姑、爸爸妈妈，也喜欢这个名字。叫欢儿叫得也忒亲切：欢儿欢儿的不离口，好像欢儿就是他们面前的小猫小狗，欢儿也傻傻地跑到他们跟前去。他们教欢儿说话，给欢儿讲家里的事情，教欢儿穿衣服脱衣服，教欢儿不能摸电插座，不能玩火，教欢儿男女有别，教欢儿去厕所要关门，教欢儿刷锅洗碗，教欢儿见了人要微笑，要会称呼长辈。欢儿每学会一次，奶奶和姑姑们都会说欢儿很乖，说欢儿最聪明了，说欢儿最可爱了，说欢儿长大要嫁个好婆家。欢儿长得也比姐姐好看，姐姐长得也好看，就是牙齿不好看，上牙往外呲，上嘴唇盖不住。欢儿可不是这样，欢儿白白净净，欢儿唇薄齿白，都喜欢欢儿。让人看见这样的情形，谁又知道欢儿是弱智呢。即便这样，欢儿也上不了学，欢儿一见到书本就头大，欢儿费脑子半天，就认“一加一等于八”的死理儿，气得老师没法没法的。后来，奶奶说，女孩子家，只要她做好家务，就可以啦，别指望她在读书上有什么出息，到时候婆家不嫌弃她就是好的。就这样，欢儿和姐姐一样就没有上学，在家里帮助妈妈做零碎活计，扫扫地、擦擦桌子，叠被子，烧火，洗菜。欢儿都会做。
哥，那个时候，欢儿以为奶奶永远都不会离开欢儿的，会陪欢儿到永远。
三
哥，你还记得吗？你和小姨经常说好一起去欢儿家，去了帮助欢儿家拆洗被褥，给欢儿家蒸上一锅馒头，烙几张大饼，或者蒸上一锅包子，这些费事的饭食是欢儿妈妈做不来的，欢儿也学不会的。农忙的时候，你和二姨总来帮欢儿爸爸收庄稼，收桂花、收玉米、割麦子。奶奶在的时候，曾对你和小姨说，希望你和小姨能够多多照顾好欢儿家。你和小姨都点头答应了，你说：姥姥（对姨的婆婆也称呼为姥姥）放心吧，我们会照顾好四姨一家的。奶奶说，你是可以托付的人。你利用上学的周日，总要到欢儿家里看看，咱们两个村距离也很近，距离小姨家远一些。爷爷和奶奶去世后，你就去得更勤快了。你对你妈也就是我的二姨说，你这个当姐姐的，同样有照顾好那个傻妹妹的责任，你来就是替她尽了责任。有一次，小姨让你和她一起给妈妈洗澡，因为妈妈和欢儿都不会洗澡，每次你们来的时候，我们家里人身上总是一股子腐朽的臭味儿。当小姨把妈妈的衣服脱光了，露出颤动的乳房和黑黑的阴毛，你就脸红了。小姨就说你，男人不要对傻子有淫念，有就是禽兽不如，你要拿你的姨娘当你的亲妈一样，这几个傻妹妹就是你的亲妹妹。小姨的语气是那么的刚硬，小姨把你说得脸红一阵白一阵。那天你给妈妈洗后背，小姨给妈妈洗前胸。妈妈洗舒服了就会嘿嘿直乐，傻乐也是妈妈幸福的样子。然后你和小姨又给欢儿姐弟洗了澡，给穿上了干净的衣服。欢儿洗完澡感觉特别轻松，好像脱了一层泥，穿上干净衣服感觉特别舒适。哥，那时候你才十五六岁吧，知道见女人脸红了。
哥，欢儿从小喜欢你。欢儿从小就喜欢去二姨家，然后才是小姨家。欢儿总是缠着爸爸，让他带欢儿去二姨家里玩，在二姨家里见不到你，欢儿会哭，欢儿要哥哥。二姨对欢儿说，你表哥要礼拜天才能回来，上学要住校。那时候，欢儿记住了礼拜天。每天都问爸爸哪天是礼拜天，让他带欢儿去找你玩。你带欢儿玩，无非就是牵着欢儿的手满街走，告诉欢儿什么是胡同，什么是当街，哪是门洞，哪是过道屋、哪是外间屋。你家东墙外是一个大坑，你用石子打水漂，那石子儿像长了脚似的，一起一落，在水面上漂了很远。你还带欢儿去洼地里，告诉欢儿什么是花生苗、棒子苗、黄豆苗，欢儿总是分不清，你说棒子苗的叶子像带子一样长，越长越长。花生苗的叶子像两个半圆，叶子光滑。黄豆苗的叶子是椭圆的，上面有很多纹路，有很多绒毛不光滑。有时候，你还采些野花，编个小花环，戴在欢儿头上，欢儿像个美女像个小公主，你说欢儿可好看了。田野上的绿色世界是那么安详，是那么清纯，就像欢儿傻傻的内心一样单纯，鸟儿叫得清脆，也像欢儿一样开心。欢儿在那个童年依然是快乐幸福，就像欢儿的名字一样。大多数时候，一到礼拜天，不等欢儿去你家，你和小姨就到欢儿家来了。那时候，爷爷奶奶虽然不在了，有你和小姨，欢儿一家还是很幸福的。你总说欢儿三姐弟长大以后，欢儿是最聪明的，欢儿听了心里特别高兴。弟弟吊着鼻涕，你们也不嫌脏，给他擦，在他衣服兜里装几张纸，教给他用纸擦鼻涕，你和小姨好有耐心。你们也会给小猫小狗吃温食。如果爸爸忙，他会把欢儿送到你家，然后晚上再去接欢儿。有时候爸爸忘了接欢儿回家，你就把欢儿送回去，欢儿说不回去了，要和哥哥一起睡，你说欢儿一定要回家，回家和姐姐一起睡，和妈妈一起睡，说欢儿长大了。
哥，欢儿爱你。你上高中期间，欢儿去了你家，那次，欢儿突然来了例假，弄得满身都是，欢儿没有其他裤子，二姨把你又长又肥的裤子给欢儿穿上了，你对欢儿笑，说：我们的欢儿长大了，再过几年就该找婆家了。那时候，欢儿知道自己长大了，欢儿就想一定要嫁给你，因为世界上只有你最疼欢儿了，对欢儿最有耐心了。欢儿小时候尿你一身，拉你一身，你都没有嫌弃过，都没有吓唬过欢儿。可惜后来，你就不见啦啊。欢儿让爸爸一到礼拜天就把欢儿送到你家，那时候你高中毕业了，不用礼拜天就可以看见你。后来，很久都看不见你了，爸爸说你去当兵了，欢儿不知道当兵是什么意思，爸爸说你和电视里穿军装的是一样的人，欢儿知道那里面有你。看到电视里有当兵的，欢儿就特别高兴，好像那就是你。欢儿就想：哥，赶紧回来吧，回来娶欢儿给你做媳妇儿。
哥，在没有你的日子里，小姨来欢儿家次数就多了，那时候妈妈经常性犯傻病，不是把饭烧糊了，就是把油盐醋搞错了，把饭做得超级难吃，小姨就像对待自己的孩子一样给欢儿姐弟洗澡，拆洗被褥，把衣服换洗干净。欢儿只能做一些简单的家务，熬粥烧水、热菜热饭、刷锅洗碗、扫地喂鸡、给缸里接水，也学会了照顾弟弟了，给他擦鼻涕，带他去厕所解手，给他换衣服。妈妈变傻以后，如果有村里的小孩子在欢儿后面说：傻子傻，一家傻，傻到王家坝，王家坝上有个崖，傻子高兴就跳崖……妈妈就拿起笤帚就轰赶他们，那些小孩子就鸟作猢狲散。妈妈虽然傻，但是她知道保护欢儿。有一次，在胡同口玩，欢儿尿急了，没有到家，欢儿就在大门口撒了一泡尿。也许是总不喝水的缘故，尿很刺鼻难闻，过往的人总是远远地绕过，或者干脆不从欢儿家门口的胡同过。时间长了，村里人说，欢儿家人傻得到处拉到处尿，家里应该是特脏特臭，就没有人对这家傻子有不好的想法了。后来，欢儿等爸爸去上班了，就在门口撒上一泡尿。哥，你知道应该夸欢儿聪明的，欢儿用这种方式赶走了坏人。
哥，欢儿等你回来娶欢儿。欢儿长大了，欢儿看见电视上有亲嘴的画面，想着你亲欢儿也应该是那样子。拥抱着欢儿，抚摸着欢儿，给欢儿温暖。欢儿在你怀里和在奶奶的怀里一样，一辈子都是幸福的，欢儿有哥哥，才是真正的欢儿，没有哥哥就是傻儿。你不要嫌弃欢儿好不好，欢儿长得好看，白白净净的，你肯定喜欢，欢儿的小乳房已经有拳头大了，欢儿下面长了好多毛毛。欢儿给你做媳妇儿，肯定能给你生孩子的。好几次晚上半夜醒过来，看见爸爸趴在妈妈身上，下面有东西插在妈妈身上，一起一伏地，妈妈时不时地哼哼几声，就像圈里的猪一样哼哼，爸爸以为他的傻女儿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其实欢儿早就知道是怎么回事儿了。哥，你娶了欢儿，你就像爸爸一样在欢儿身上动作吧，欢儿肯定会像妈妈一样哼哼的，也会像猪那样哼哼。你让欢儿等了好几年都没有回来，欢儿越等越没有信心了，欢儿不再是欢儿，是傻儿了，是不开心的傻儿了。小姨来家里总问，欢儿为啥不开心呀？欢儿问小姨，哥呢，他怎么还不来？小姨说，别看欢儿有智障，但也有心事了。是不是喜欢上你表哥啦，欢儿坚定地点点头。
哥，在三年以后，你终于回来看欢儿了。欢儿看见你来了，扭头不看你。你一身的兵衣服，让欢儿都认不出你了，你说你是哥，是表哥，欢儿才认出你来。欢儿满眼都是泪，生你的气，你为什么那么久都不来，不管欢儿了吗？不喜欢欢儿吗？你看欢儿生气了，你就哄欢儿：欢儿，怎么啦，谁欺负你啦？告诉哥，哥替你打他去，哥用拳头砸他，用脚踢他，用嘴咬他。打得他不停地叫：欢儿是我妈，欢儿是我妈，饶了欢儿吧。你一边比划一边逗，欢儿再傻，也让你给逗笑了。欢儿有了笑模样，轻轻走进你的怀里，双手抱住了你，怕你跑了，不再理欢儿，不管欢儿了。欢儿留着泪水说，哥，你娶了欢儿吧，让欢儿给你做媳妇儿吧，欢儿会给你做家务，欢儿会给你生孩子。欢儿长大了，你不相信吗？欢儿拉着你的手就伸进欢儿的乳房，你摸摸，欢儿可以给你做媳妇了，你的手是那么冰凉。你一下子就像触电似的，把手就抽走了。吃惊地说，欢儿，我是你的亲表哥，你是哥的亲表妹。欢儿说，欢儿可以给哥做媳妇儿的。你说，傻欢儿，我们是表兄妹，有血缘关系的，有血缘关系的是不能做媳妇儿的。欢儿说，什么是血缘关系，你说你妈也就是欢儿二姨，和欢儿妈是亲姐妹，就是血缘关系。欢儿说有血缘关系为什么不能做媳妇儿，你说如果做了媳妇儿，生下的孩子会成为各种各样的傻子。有那么可怕吗？你说，是的，欢儿。那欢儿爷爷奶奶也是有血缘关系，欢儿姥爷姥姥也有血缘关系，要不然怎么有爸爸的沙哑和妈妈的弱智呢？欢儿不懂血缘，但血缘就像天敌一样阻隔了你和欢儿。欢儿善良纯真的眼睛一刻也没有离开你，手拉着你不放手。你说，欢儿，听话，哥哥是喜欢你的，但哥哥不能娶你，哥哥知道欢儿长得好看，赛过很多女娃子的好看，你还把你的兵帽子戴在欢儿头上，拉欢儿到镜子面前，镜子里有一个英武的欢儿。欢儿知道不配戴那个兵帽子，欢儿摘下来，又给你戴上。你很开心，你说欢儿还是那么可爱，还是那么聪明。那天，小姨没有来，天气很冷，妈妈已经傻到瘫痪在被窝里了。你把炉火捅得旺旺的，烧开一大锅水，给臭被窝里的妈妈全身擦了个澡。然后给姐姐脱了衣服，也给她洗了个澡，姐姐的乳房已经很大了，下面的毛毛特别多，那个时候姐姐已经十八岁了，已经是成熟的傻女孩子了。这样的地方，你一下带过，没有擦后背那样仔细。你红着脸，给姐姐洗完了，换上小姨给洗干净的衣服。欢儿没有等你给欢儿脱衣服，欢儿就自己脱了衣服了，让你好半天都不适应，不知道是热还是屋子里的雾气重，你有些紧张。你说，欢儿，我是你哥，你是哥的妹妹，你别傻一根筋。你也三下五去二，好像欢儿要吃了你一样，感觉是糊弄一样就给欢儿洗完澡了，欢儿的乳房和下面，你碰都不碰。给欢儿弟弟洗澡，你洗得特别认真，那个家伙也不淘气，好像也知道你是给欢儿家小猫小狗吃温食的人。收拾完四个人的卫生以后，又把那些脏衣服洗干净，晾在外间屋里。把火炉子封好，给欢儿家炒了菜，喂了妈妈吃饭，让欢儿姐弟吃得很开心。欢儿的眼睛始终不离开你，你都不敢再看欢儿。别看欢儿傻，欢儿知道谁好谁不好，欢儿知道谁是依靠。等做完这些，你就像逃难一样离开了欢儿家，都没有回头看欢儿一样。欢儿哭了，哥，你回来，你真被欢儿的哭声唤回来了，你给欢儿檫干眼泪。你说：欢儿，你这么漂亮，会找个好婆家的，会有好的男孩子疼爱欢儿的，哥始终保护欢儿，欢儿再哭就不好看了，哥哥就不喜欢欢儿了。欢儿听你的话就没有再哭。
哥，欢儿再见到你的时候是个过年前，你还是穿着一身兵衣服。你带着你媳妇儿来的，你对欢儿说：欢儿，叫表嫂，这是你表嫂。欢儿不情愿地叫了个表嫂，不高兴地依在炕沿边上，低着头。怎么会有该死的血缘呢？要不是血缘，哥你是不是就会娶欢儿了呀。傻妈妈死了，家里只有欢儿姐弟三人，弟弟已经很高了。爸爸没有了妈妈，心情不好，在厂子里出坏了几次电线，大伯不敢用他了，怕他出大事儿，因为到处都是机器和电，爸爸每天都出去捡破烂，到天黑才回来。你要张罗收拾欢儿姐弟三人的卫生。欢儿说，小姨昨天才来给欢儿姐弟三人洗了澡，你好像变得无所事事了。因为每次来都要干很多家务，都不是你这个大男人干的活儿，你都干了。欢儿知道这个世界上，你是除了奶奶最好的人了，但是欢儿没有那个好福气了。那天，表嫂给欢儿一家留下了500元钱，你和表嫂就再以没有去过欢儿家。爸爸说你在部队很多事情，忙着呢。
哥，你不来看欢儿的时候，欢儿就想奶奶，还有几次梦见奶奶。奶奶让欢儿好好活着，奶奶告诉欢儿，她给欢儿照亮一盏灯，欢儿随时能找到她，奶奶让听你和小姨的话，她会保佑欢儿的。欢儿总是问：奶奶，你去哪里了呀，欢儿怎么才能找到你？
四
哥，小姨把姐姐芳儿嫁给这大卢村刚出狱的苍娃，人们都这么叫。苍娃也是欢儿的姐夫，出狱都四十多岁了，没有人愿意嫁给一个坐过大狱的人，小姨做主把芳儿嫁给他，苍娃高兴，对于他来说，那是个小媳妇儿，鲜嫩得很。小姨又把欢儿嫁给她的后街坊，一米七的傻二愣子，不知道他为什么叫二愣子，是不是婆婆以前还有个大儿子叫大愣子？欢儿不知道，人们都对欢儿的傻丈夫叫二愣子。二愣子总是阴绷着个脸，眼睛阴沉着呢，从来不说话，只是骂人的时候会说话。好像他的嘴天生是用来骂人的，傻子骂人和常人骂人有些不一样，傻子骂人总是慢半怕，还不连贯，语言跟不上的时候，就是拿砖头拍人。二愣子家也就是婆婆家当院大门正对街南边小姨家的小胡同，走进胡同，过两三户就是小姨家。小姨想，这个一米八的婆婆就这么一个儿子，给她儿子找来的媳妇儿年轻又好看，婆婆应该高兴。婆婆看到欢儿确实好看，也真的是高兴。婆婆的眼睛有些骇人，大眼珠随时要掉出眼眶，上下眼皮快兜不住那对大眼珠子了。就这样两年间，小姨一前一后把姐姐和欢儿都嫁到了大卢村。
哥，小姨嫁欢儿和嫁姐姐像自己闺女出阁一样，给欢儿做了结婚被褥，办了嫁妆，她代替了欢儿妈妈。小姨给苍娃开会：大苍，打架斗殴是你的本事，但是你的本事不许用在芳儿身上，也不许别人欺负芳儿，小猫小狗吃温食，你还别吓唬她，对她要有耐心。苍娃点头答应：小姨，你放心吧，谁要是欺负芳儿，我敢和他玩命，这点火爆脾气早在监狱里磨没了，我肯定耐心对芳儿。苍娃是打架进的监狱，出来以后，面目让人害怕，没有人敢打芳儿的主意。小姨也给欢儿婆婆开了会，说大嫂，欢儿还小，没妈的孩子，你多疼着点儿，小猫小狗吃温食，这都是传了祖上的道理了，更何况人呢，对她好言好语啊，大嫂。小姨对欢儿婆婆说话倍恳切。婆婆满口保证：她小姨，你放心吧，我就这么一个儿子，也就这么一个儿媳妇儿，我不对她好对谁好呀。那时候欢儿才17岁，没有见过这个二愣子，也不知道二愣子好不好，欢儿心里犯抵触。
哥，欢儿和姐姐刚结婚后，小姨就像一个检查员的似的，每隔几天都要到苍娃家看看，到二愣子家也就是欢儿家里转转。看看苍娃对姐姐好不好，看看婆婆对欢儿好不好。有几次过后，婆婆就不耐烦了，说：她小姨，你有什么不放心的？你要不放心就把欢儿领回去吧。小姨见婆婆这样说，就很少再去二愣子家也就是欢儿家里了。
哥，姐姐嫁给姐夫真的就是掉进了福窝里了。姐夫把姐姐收拾得干干净净，新衣服花衣服都给姐姐买家去。每天带着去炫耀，说他是老牛，姐姐是嫩草。我不知道什么是老牛吃嫩草，但姐夫很开心，从来没有让姐姐受过气，连大声说话都没有过。姐姐肚子大了，姐夫像宠着宝贝一样宠着姐姐，逗姐姐开心。给姐姐做好吃的，村里的人说，看苍娃那么粗野的一个人呀，疼自己的傻媳妇儿还真是别人比不了，疼得让人插不进去手，和换了一个人似的。后来姐姐生下一个女儿，他们起名叫柳儿，柳儿生下来也特别好看。小姨说他们想生个儿子，又怕再生个女儿，就想把柳儿送人，你和表嫂就想要，你像稀罕欢儿小时候一样稀罕柳儿，抱着不松手。柳儿在你怀里，很是乖巧，一声都不哭，就和欢儿小时候一样。你说柳儿肯定不再是傻孩子了，一代一代的，智力肯定要优化了。柳儿的可爱让姐夫也舍不得了，你和表嫂做了很多工作，你说你会给柳儿很好的城市生活，让她接受很好的城市教育，小姨也说服，给柳儿一个好的生活成长环境吧，姐夫就是不同意。柳儿长大了，真的如你说的那样很聪明，老是在她们班里考试第一名。让姐夫兴奋得天天把柳儿举得老高，到处去炫耀他的柳儿。傻姐姐，看见姐夫和柳儿那么开心，她也傻乐，但那个呲牙让她高兴得总是抿不上嘴。
哥，欢儿嫁给二愣子也高兴过几天。刚来那一年，婆婆还是很耐心地教欢儿干这个做那个，时间一长欢儿也会做了，每天她都要给欢儿布置活儿，看着欢儿把活儿干完。干完活也会夸欢儿几句，欢儿也知道开心地笑。偶尔做得让婆婆不满意，婆婆也没有骂欢儿，但是欢儿能看出来她有些不高兴，那个眼神就让欢儿有了害怕，欢儿慢慢地就不敢看她了。不过她会和气地哄欢儿：欢儿，不要生气，婆婆就是妈，婆婆说你是爱你，是喜欢你，是对你好。从那时候开始，欢儿才知道，说欢儿是爱欢儿，是对欢儿好？还有这样的好？欢儿实在理解不了，欢儿本来不聪明的大脑有些迟钝了。欢儿知道吃温食，欢儿是那个可怜的小猫小狗。
哥，不知道什么时候，欢儿对姐姐羡慕得不得了，姐夫把姐姐捧上天了。姐夫申请了残疾人福利，申请了低保，因为他为别人打架的义气，那些人对他也很好，知道他有个傻媳妇儿，就都让着他，有什么好事儿都想着他，姐夫的日子过得也不赖。姐姐也是吃好的穿好的。姐夫把她养得白胖胖的。后来姐姐又给姐夫生了个儿子，起名叫韬儿，韬儿从小也可爱乖恁。姐夫高兴坏了，他们老张家后继有人了。他经常抱着韬儿，牵着柳儿，后边跟着姐姐，姐姐在后面傻笑着，把头仰得老高，她得意着呢，一家人开开心心地在村里大街上走，四周都是羡慕称赞。有时候姐夫逗欢儿开心，欢儿，跟姐夫吃饭睡觉去吧。欢儿不知道什么意思，也不理他，只是说想哥了。想哥？想表哥呀，他在市里呢。你嫁人了，他也不能来看你了。婆婆看见姐夫逗欢儿，婆婆就不开心，就骂姐夫，说姐夫吃着碗里的还想着锅里的，这些话欢儿都听不懂，打那以后，姐夫就再不开欢儿的玩笑了。
哥，好多次，欢儿看见奶奶也跟着来大卢村了，说是来看看欢儿生活得好不好呢。慈目面善的奶奶一手拐杖，一手灯，那明晃晃的灯火把奶奶照得红光满面，笑起来皱纹都舒展开了，那才是一个让欢儿喜欢。
五
哥，你妹妹欢儿嫁到老卢家过了一年的好日子。这半年，婆婆和公公和我们一起住，婆婆教欢儿做这做那还能过得去。后来，婆婆因为有两个大姑姐回娘家没有地方去，大姑姐不愿意看见她们的傻弟弟和傻媳妇，就搬出去了，让欢儿和傻二愣子独立住在一起，让欢儿伺候二愣子。熬粥、熬菜汤、烫馒头、热菜，欢儿都会，馒头和包子都是婆婆做好了端过来。给二愣子铺被窝，给二愣子叠被窝。欢儿知道打扫卫生，也知道刷锅洗碗，知道把被褥子叠码整齐了。
哥，一年后，婆婆看欢儿的肚子还是瘪瘪的，就问她儿子晚上和欢儿有没有事儿？二愣子不知道什么是事儿，欢儿也不懂。婆婆知道她的傻儿子还不知道夫妻生活。到了晚上，婆婆让欢儿躺平了，把腿分得大大的，她用手把二愣子下面的东西掏出来，抚摸了半天，那东西变得很大，婆婆就教二愣子趴在欢儿身上，把那东西插进欢儿下面，欢儿感到撕心裂肺的疼。疼！疼！！一会儿就好了，婆婆对欢儿说。她扶着二愣子的腰一上一下，往下摁往上抬，欢儿看到了爸爸在妈妈身上的动作，欢儿就忍着。婆婆一边动作，一边安抚着欢儿，说以后会很舒服的，像吃糖。这是不是就是让欢儿给他生孩子？欢儿不要，欢儿愿意给哥生，欢儿就抽出了双腿，二愣子下面的东西也变小了。炕上流了欢儿很多血，婆婆好像看欢儿实在难受，就说今天就这样吧，告诉二愣子，明天晚上就这样弄啊。第二天晚上，我吃了饭就跑到小姨家，小姨说，欢儿，你怎么来了。欢儿说，疼，不要生孩子。小姨说，傻孩子，听话，生孩子是你应该干的事情，回去吧，小姨把欢儿送回了家。那一晚，婆婆又教二愣子几次，结果二愣子那东西始终就那么小，也没有变大过。气得婆婆抽打二愣子，你个不争气的东西。二愣子就哭，婆婆又把二愣子抱在怀里，哄他：儿子不哭，妈的宝贝，不哭。后来，婆婆把二愣子的手放进她的衣服里，让他摸着她的乳房，二愣子才不哭了。
哥，后来又几次，二愣子的那个东西就是一团软棉花，婆婆怎么努力，那个东西就是发软。三十岁的二愣子见了婆婆就让抱抱他，然后二愣子的手就伸进婆婆衣服里面，揉搓婆婆下垂的乳房，二愣子情绪急躁的时候，只要让婆婆抱着，手摸着乳房，他就会踏实下来。婆婆爱抚地抱着她的儿子，笑着说：我的傻儿子，欢儿才是你的老婆，欢儿比你妈还好看。婆婆几次把二愣子的手放在欢儿的乳房上，二愣子触电一样抽了回去，二愣子说不，他就要妈。婆婆还是不甘心地攥住二愣子下面的东西，让它变大，然后牵引到欢儿下面，二愣子那个东西一触碰欢儿下面，条件反射一样，马上就变软。怎么着啊？婆婆面对长不大的巨婴傻儿子，叹了口气，她多次努力都没有理想的效果，只能是放弃了。婆婆那么凶悍的一个人，一脸横相，见了儿子就像没有了骨头似的，慈媚肉麻。连公公都吃他儿子的醋，但婆婆就是那样疼爱她的儿子，公公生气也是白耷。婆婆教训公公，和你傻儿子争风吃醋，还是个老爷们吗，你要傻了，老娘天天让你摸。很快，婆婆给二愣子抱养了一个男婴，起名卢俊。不让我们亲，也不让我们抱，她自己抚养。在抱养卢俊之前，婆婆和公公吵了一架：你个老东西，都这么大岁数了，还没有安好心，嫌弃老娘老了，是吗？你和她生了孩子算什么？算你儿子算你孙子？她算你儿媳妇还是算你的小老婆？让你两个闺女怎么看你？原来是公公想代替二愣子和欢儿同房生孩子，刚一开口，婆婆就把他一顿臭卷，还给了他两个耳刮子，老娘喂不饱你是吗？你个不是人的东西，老了还这么花心，告诉你闺女，看你这老脸往哪里搁？你给我死了这份心吧，你要去招惹了欢儿，看我不拔了你的皮！婆婆是在保护欢儿吗？还是为了那个家里不要出现乱伦让她不安？还是为了让公公老老实实满足她自己？欢儿不知道婆婆有多少心思。从那以后，公公老实了，不敢有任何非分之想。卢俊好像从小就知道他以后的重担似的，好像怪罪他父母把他送给外人，让他以后要担负起伺候傻爹傻妈的重任，始终皱着个小眉头，好像不会笑。婆婆怎么逗，卢俊都不笑，成为天生不会笑的孩子。后来婆婆让卢俊叫二愣子爸爸，叫欢儿妈妈，卢俊就是不张口，黑着个小脸，眉头没有开过。婆婆就叹气，这孩子从小就心事重。卢俊会走会跑，也不让二愣子和欢儿摸他，也不让抱，给他糖块也诱惑不了她。看见糖块就摇头，一溜烟就跑到婆婆跟前。
哥，谁生的孩子谁亲，谁生的孩子谁疼。如果欢儿生的孩子欢儿一定会疼，欢儿生的孩子一定会和欢儿亲。小猫小狗吃温食，婆婆教我们好好哄卢俊，让小家伙同欢儿和二愣子亲近起来，欢儿有时候看到卢俊活泼，让欢儿感到开心，就好像小时候在奶奶面前，奶奶用一块面包一块糖，就让欢儿扑进奶奶的怀里，奶奶说，欢儿是吃温食的馋鬼。奶奶的怀里好亲切，好温暖。欢儿听婆婆的话，也用糖块和面包来吸引卢俊，卢俊看都不看，黑着个小脸，一点都不开心，眉头老皱着。只有婆婆叫他，他会跑去抱住婆婆的腿，但是也不笑，还是黑着脸。婆婆怎么教他，卢俊就是个小拧种，也不喊欢儿妈妈，喊二愣子爸爸，把头摇得像陀螺一样快，扭过头，就和婆婆喊妈，婆婆纠正他要喊奶奶，卢俊就是喊她为妈。卢俊不亲欢儿，欢儿对卢俊也亲不起来。
哥，什么是不下蛋的母鸡啊？母鸡天生不就会下蛋吗，怎么还有不下蛋的母鸡啊。后来婆婆在村里说，欢儿是不下蛋的母鸡，他们家娶来个累赘。欢儿是人，怎么会是母鸡呢？婆婆为什么要这么说呀，这么说对她家二愣子有什么好处吗？对欢儿有什么好处吗？欢儿不出门，也听不见这些议论，是二愣子丈夫这样骂的：你，不下蛋，母鸡。他说全村人都知道欢儿是不下蛋的母鸡，骂了还踹欢儿好几脚。
六
哥啊，欢儿的好日子到头了。欢儿既然是不下蛋的母鸡，欢儿就要下地干活。婆婆带欢儿锄过几回草，欢儿能分辨棒子、花生、黄豆、棉花长什么样子，都是哥哥在欢儿小时候教的，婆婆带欢儿一指一认，欢儿就记得了。婆婆告诉欢儿，怎么锄草，不要伤到庄稼。头几天的活儿干得让婆婆都很满意，还夸欢儿聪明能干。
哥啊，一块谷子地差点要了欢儿的命。那天下午，婆婆领欢儿去了谷子地，那片谷子看着和狗尾草相同。婆婆说，狗尾草长得细高直立，谷子长得粗实，谷穗沉实弯头。婆婆带着欢儿挑拣狗尾草拔出来，欢儿刚开始还挑拣得很好，婆婆不停地夸欢儿：欢儿真聪明，一教就会。婆婆带欢儿干了一阵，婆婆接了个电话，说二愣子和人家打架，用砖头把人给打伤了，让她赶紧回去处理。婆婆教欢儿好好拔草，她就回去了。二愣子就是这么来的吗？傻楞，傻楞，打架不要命。村里的人说招惹谁也不要招惹二愣子。看来傻二愣子丈夫又给婆婆惹了是非了，但是婆婆自然有一套她的理由：谁让二愣子打了就是活该，谁让你招惹他的，他是傻子，招惹傻子，自己活该。但是那天，那个小孩就叫一声傻愣子，二愣子操起一块砖头就给那个小孩砸了过去，那个小孩当即倒地，头破血流。街坊也看见那个小孩就喊了那么一句话，伤情很严重，赶紧送了医院，包扎住院观察，婆婆再厉害，在那么多街坊面前也不能不说理，谁让她没有看管好二愣子的？一下子就掏出了五千元的医药费，最后还不知道事情怎么解决呢。
哥啊，欢儿这样想着，那谷穗扫了一下欢儿的眼睛，欢儿感觉一阵刺痒，一抬头，强烈的阳光又扎了欢儿的眼睛一下，欢儿揉了好半天。一抬眼，那地里不都是狗尾草吗？怎么谷子都变成了狗尾草了？是狗尾草就都要拔掉。狗尾草越拔越多，成片地都是狗尾草，让欢儿拔不过来，欢儿不管三七二十一，只有一个念头，凡是狗尾草都要拔掉。婆婆种了这么多狗尾草干什么？婆婆说狗尾草不能留，那欢儿就都要拔掉。拔了一下午，欢儿也累死了，才拔了有一半的样子，狗尾草是拔完了，那片谷子地也空了，大片大片的谷子让欢儿给当成狗尾草拔掉了啊。把欢儿的手勒得生疼，又红又肿。
哥啊，欢儿在天黑的时候，累得都不知道回家，在洼地里的土道上瞎走，不知道家在哪里，村里的一个开拖拉机的人看见欢儿，说这不是二愣子家的媳妇儿吗？怎么来洼里干啥？他让欢儿上了拖拉机，把欢儿送到家。
哥啊，那天晚上，欢儿好累，欢儿做了个好梦。梦见奶奶手里的灯照亮了欢儿的微笑，对欢儿说，欢儿，欢儿，到奶奶跟前来，奶奶的欢儿最乖了。欢儿往奶奶跟前走，突然，奶奶手里的灯就灭了，奶奶不见了。啪！啪！两个响亮的耳光抽在欢儿脸上，欢儿一声惊叫，醒了，天已经大亮。你妈拉个傻x，你连谷子和狗尾草都分不出来？你把老娘辛辛苦苦种的谷子全拔了。婆婆怀里搂着二愣子，任二愣子抓着她的乳房。婆婆的眼珠子蹦出来了，要把欢儿砸死。二愣子，给妈打她！傻二愣子最听他妈的话，上来就掀开欢儿的被窝，用脚踹欢儿的头，踹患儿的乳房，踹欢儿的肚子，那个傻二愣子打人更是没轻没重，他干什么都没有劲儿，就是打人特别有劲儿。你妈了x，你妈了x。一遍骂一边打。打得欢儿哭爹喊娘，嗷嗷直叫。哥啊，小姨啊，你们在哪里啊?快来救救欢儿啊，欢儿要被打死了。你打死她吧，我看你打死她谁负责？小姨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婆婆身后。婆婆一看是小姨，说，打死她是傻愣子干的，谁能拿傻愣子怎么着？婆婆从来不说她儿子是傻愣子，这个时候，她会把她儿子说成是傻愣子。你没有责任？你不负责？你想得到轻松？别打了！小姨上前阻止二愣子，把被子给欢儿裹上。她把谷子当成狗尾草全给拔了，不该挨打？她一个傻子能分得清谷子和狗尾草吗？她就是把谷子全拔了，你就拿人往死里打？一会儿，屋子里围了街上来看热闹的人。当婆婆的是不是拿二愣子“造好”的火气往欢儿身上撒，拿个傻儿媳妇出什么气？自己管不好儿子，和自己的傻儿媳妇有能耐了。婆婆听到这些议论，耍了泼：用你们管？你们给我滚。那威风那阵势，要把那房子抬起来。小姨和婆婆也吵起来，她要有个好歹的，我和你没完？你以为她娘家没人啦？你就把人往死里打？小姨不知道哪来的那么大劲儿，抱起欢儿就走，好在路不远，欢儿很快就被小姨抱到她家床上：乡亲们来看看，看把一个傻子打得，全身上下都没有好地方了，这还是人干的事儿吗？欢儿的脸肿了，身上全是乌青乌青的伤痕，乳房还出了血道子了，欢儿浑身疼痛，小姨一个劲儿地流泪，有几个妇女看见也流泪了，这是个什么野蛮？哥啊，要不是小姨，欢儿就没命了呀。
哥啊，欢儿自那以后，再也没有好过。欢儿不再聪明了，也不说话，欢儿的眼睛也不灵光了，像个死鱼眼睛一样，半天也不动一下。小姨说，把我们弱智的欢儿打傻了。欢儿也看见奶奶哭了，她在为欢儿浑身的伤痛流泪。姐夫苍娃知道后，把傻二愣子带到一个地方狠狠地抽了几个嘴巴子，问他以后还听他妈的话打人不？二愣子人傻也欺软怕硬，不了不了一个劲儿地说。婆婆知道后也拿姐夫没有办法，姐夫是打架出身，还怕她？哥，你知道后很气愤，你带了两个警察朋友开了警车来村里，要抓欢儿的婆婆，治她虐待罪，和她的监管过失罪，就是二愣子把别人家的孩子头部打伤了，一起给她算账。婆婆躺在街上打滚耍泼，浑身都是尘土，一边嚎叫一边说，你们都欺负这一家傻子，你们欺负人不得好死。鼻涕眼泪淌了一地，滚得街上尘土飞扬。警察拿出手铐子，把手铐晃得哗哗直响说，没事儿，你喜欢打滚儿，给你安排个地方随便打。欢儿的婆婆一看，打滚儿不灵了，马上就给警察跪下，说她错了她错了，以后再也不打欢儿了。警察让婆婆写了保证书，让婆婆按了手印，就回去了。哥，你看见欢儿全身的伤，你个大男人的眼泪不值钱地往下掉，把欢儿搂在怀里，欢儿都不知道叫哥哥了。
哥啊，欢儿身上的伤好了，小姨要把欢儿送回婆婆家，欢儿不知道哪来的力气，抓住门框不松手，小姨哄着欢儿说，婆婆不会再打欢儿了，二愣子也不敢打欢儿了，小姨还有很多事情要做。欢儿也不会说话，就是不愿意离开。欢儿在心里认为欢儿是哥哥的人，他们打我就没有把欢儿当人，那不是欢儿家，婆婆家在欢儿眼里已经是魔窟了。小姨千哄万哄，把欢儿送回了二愣子家。
哥啊，什么是丧门神，什么是扫帚星啊？欢儿回到二愣子家，婆婆再也没有过好脸色，她在大庭广众之下被警察铐了手铐，耍泼没有耍出去，丢死人了，还赔人家不少钱。一次，家里停电了，欢儿把锅台上的蜡烛碰倒了，一下子就把外间屋的柴火点着了，赶上婆婆过来，才没有出现火灾。婆婆就大骂，欢儿要点房子了，说欢儿是故意的。然后傻二愣子一听他妈妈的骂声，就对欢儿又是一阵踢打。婆婆天天骂欢儿是丧门神，是扫帚星。欢儿不敢看她，偶尔转动一下眼皮，说欢儿在乜她，是不服她，是看不起她。她就让二愣子踢打欢儿，她捂住欢儿的嘴，不让欢儿哭喊出声，欢儿要被她们打死了。小姨知道后，又和婆婆吵了几回架。婆婆说，你弄来的，你把她弄回去。小姨说，她嫁给你家，生是你家的人，死是你家的鬼。小猫小狗吃温食，她才会乖乖听话，你要慢声细语给她说，她才会好的，才不会给你招惹是非。婆婆说，老娘没有那个耐心，耐心早让这个丧门神给用光了。欢儿听见婆婆的说话声，浑身就打哆嗦，看见她走到跟前，欢儿就吓得把头缩进脖子里。
哥啊，欢儿看见奶奶哭了，她把左手里的灯放在拿拄拐的右手上，左手掀起衣角擦眼泪，那灯火隐隐约约的，忽明忽亮。
七
我的哥吔，欢儿爸爸在一个冬天的晚上死了，小姨带欢儿回去给爸爸烧纸尽孝。在那个灵棚里，欢儿看见奶奶了，奶奶在灵棚后面向欢儿招手。欢儿喊奶奶，别人说欢儿是不是变得更傻了，欢儿到灵棚后面，奶奶又不见了。从那回到大卢村，欢儿变得痴呆了，整日不说一句话，别人问话也不知道回答了，坐在炕沿上，可以一坐就是一天。欢儿呆呆的，世界好像是停滞的，欢儿的眼珠子偶尔动一下，表示欢儿还活着。但欢儿对婆婆的说话声特别敏感，对她的脚步声特别敏感，她一说话，欢儿就知道她来了，欢儿浑身就要打哆嗦，就要起鸡皮疙瘩。听见她的脚步声，欢儿赶紧把头藏起来。
我的哥吔，欢儿在老卢家成了无用之人。婆婆说，欢儿傻呆了，啥活儿也干不了，还要这个废物仔儿干啥？赶快死了算了，反正她的宝贝儿子，死了可以入祖坟了。然后她就高兴地抱住二愣子，让二愣子把手伸进她怀里，摸她的乳房，那二愣子揉搓起来很用劲，婆婆就说，轻点，傻儿子。欢儿不知道和她儿子入祖坟有什么关系。好像是这里的农村，没有结过婚的光棍死了是不能入祖坟的，那欢儿嫁给他家，就是为了让二愣子死后可以入祖坟啊？欢儿不懂，现在，婆婆的目的达到了，欢儿就是没有丁点儿用处的人了，可以让欢儿死了。是这样吗？哥哥。欢儿虽傻，但欢儿有心，傻人有傻心的。
我的哥吔，不知道什么时候，欢儿不知道去厕所尿尿，也不知道去厕所拉屎了。想尿随地就尿，想拉随地就拉。婆婆看见了，踢了欢儿一脚，说欢儿猪狗不如了，二愣子也上来踢几脚。欢儿瑟瑟发抖，凌乱的头发像个疯子，已经彻底成为一个傻子。有天早上，婆婆给欢儿裹了一床被，把欢儿放在小姨家门口。小姨开了院门，看到地上的欢儿。小姨找到婆婆，婆婆振振有词地说，这样的媳妇儿俺们不要了，离婚了。凭她一句话，给欢儿和二愣子离婚了，反正刚开始就没有结婚手续，好离好散。人家要离婚，小姨也无话可说，人家就是不要欢儿了，二愣子家的大门插得死死的，小姨总不会也把欢儿放在二楞家大门口吧？小姨做不来那样缺德的事情。
我的哥吔，欢儿遇见这样的事情，依然平静，身体是什么姿势，眼睛就是什么姿势平视远方。面无表情，目光呆滞。躺在地上，欢儿仰望天空，天上有云，云上是不是有奶奶呢？奶奶什么时候可以把欢儿接走啊。奶奶，欢儿想你了。哥哥，救救欢儿吧，你在哪里呢？欢儿的爸爸妈妈都死了，欢儿是没有家的人了。那时候，小姨父也病了，时不时要去医院治疗，小姨要照顾患病的小姨父。欢儿不受婆婆待见，也成为了小姨的累赘，小姨把欢儿放在炕上，旁边是得了病的小姨夫，小姨叹了口气，这可怎么着？她手足无措。
我的哥吔，过了两天，婆婆又找到小姨，说她愿意把欢儿有条件地接回家。婆婆说：她小姨，你不是口口声声说欢儿是有娘家的人吗？那娘家人每月要负担1000元欢儿的生活费。小姨面对这样的泼妇也没有办法，就给哥哥你打电话，给表姐打电话。哥哥，你看到欢儿这样子，你好心疼，你知道欢儿是喜欢你的，欢儿看见你，眼睛亮了，但是欢儿也不知道说话了。你说你愿意把欢儿带到城市里，你自己去养，小姨马上表示反对，说你媳妇儿也就是欢儿的表嫂，也肯定不同意。小姨还说，傻二愣子妈不是什么好东西，你把人带走，她得了便宜，还会败坏你的名声，说你对欢儿有什么想法。哥哥你很慷慨地说，你愿意自己出这1000元。表姐说她出400吧，她对表妹也有情分。小姨说这样也好，她因为没有收入，她每两天给欢儿收拾一下卫生。你们和婆婆达成协议，每月1000元，直到欢儿死，由婆婆负责欢儿死后的丧葬。婆婆又说，过年过节的，你们必须来看你们的表妹，她是你们的亲表妹，都要来看看，咱们也是亲戚，是亲戚就要好好走动走动。婆婆变得和气变得客气，鼓出的眼珠子藏进眼皮里，凶悍的脸堆满了笑。你和表姐答应了。婆婆达到目的了，抱起欢儿就走：欢儿，跟妈回家啰。
我的哥吔，从那以后，婆婆每天都叫二愣子给欢儿送饭，她叫二愣子去她那里吃完饭，再给欢儿带回来。二愣子梗梗的不愿意，婆婆就哄他，傻儿子，咱们要把欢儿当成摇钱树。有时候婆婆自己把饭带过来。带的饭无非是一碗粥，半个馒头，有剩菜就带一口剩菜。她怕欢儿吃撑着了，怕欢儿消化不了，她是一番好心的。她再也不吓唬欢儿了，但是欢儿还是不敢看她的脸，听见她说话，浑身就打哆嗦，听见她的脚步声，赶紧把头藏起来。也不敢在她面前吃饭，欢儿都不会用筷子了，就是手抓，和幼儿吃东西没有半点区别。二愣子看见婆婆，马上就手舞足蹈，扑进婆婆怀里，双手窸窸窣窣地掏摸他妈的乳房。婆婆喜笑颜开地说：我的傻儿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哟。
我的哥吔，婆婆每到过节的时候就在街门口张望，看看你和表姐的车来没有，她生怕你们偷摸来，偷摸走。看见你们的车来，就笑得满脸花，去小姨家把你们领到欢儿面前，说：你们看欢儿又白了，欢儿又胖了。然后再说，欢儿最近得了几次病，花了不少钱，除了节日应该给的钱，另外要再给一些。善良的哥哥和表姐，就那么相信她的鬼话，每次都大方地掏出500元给欢儿的婆婆，然后作没用的嘱咐，大婶啊，您受累了，千万千万把欢儿照顾好了，也算对得起死去的四姨四姨父了，您就多辛苦吧。婆婆的屁股都乐出了花：好好，只要你们以后多来看看欢儿，她是你们的亲表妹，我会照顾好的。婆婆还会假惺惺地说，中午就在这儿吃，咱们和欢儿一起吃吧，家里还有只鸡，咱们宰了炖吃。你们赶紧说不用大婶破费啦，看了看欢儿，说：欢儿，好好养着哈，哥哥姐姐以后再来看你。你们来，欢儿的眼里有了亮光，你们走，欢儿心里的灯就灭了，木然地看你们离去，欢儿的头都不会转动一下。就这样过了好几年，婆婆见了你们就像见了财神爷，见了上帝，大倒苦水，说她照顾欢儿有多不容易，有多辛苦，每天都要做欢儿爱吃的饭菜，还不重样儿，还说欢儿在这一年里得了不少病，都是她请医生到家里来看。你们自然是赶紧给她钱，让她闭嘴。
我的哥吔，欢儿在婆婆眼里从来没有这么高的价值。每天三顿饭，她都要送饭过来，在她院子里会大喊，赶紧给欢儿送饭去！在胡同里在当街，有人没有人，都会喊，我给儿媳妇欢儿送饭去。人们见了欢儿婆婆会说，你这个婆婆当得真好。饭送到欢儿面前，婆婆会哄着欢儿：欢儿快趁热吃吧。欢儿眼皮都不抬，欢儿不饿。欢儿饿了才会去抓饭吃。看见欢儿浑身哆嗦，婆婆会大骂：老娘又不是吃人的老虎，你哆嗦个什么？有时候不顾二愣子要她抱，她气哼哼的，起来就走。更多的时候，婆婆还是哄欢儿：欢儿要好好吃饭，欢儿要好好活着。欢儿的饭碗饭盘子比给喂鸡的盔子干净不了哪儿去，一般是饭碗端过来以后，直接倒进在炕上的饭碗里和饭盘子里。炕边的饭碗饭盘子和筷子从来不给洗也不给换，从春到秋，饭碗就落满了苍蝇。只有等到小姨打扫卫生的时候才会洗干净，再给欢儿放在边上。欢儿和婆婆家一条有价值的猪狗没有任何区别。
我的哥吔，欢儿浑身没有力气了，成天躺在炕上，炕上吃炕上拉，见了东西就知道吃。小姨有个三五天就给欢儿收拾一下卫生，小姨不嫌脏不嫌臭。收完卫生，小姨总是干哕。小姨照顾完欢儿妈妈，又开始照顾欢儿，多好的亲姨娘啊。再后来，欢儿看见饭也没有食欲了，没有小孩那样见了吃的有兴趣，只有饿极了，才会机械地去抓一口填进肚子里，不管是热是凉。好多时候，婆婆把下顿饭送来，上顿还在那个碗里。婆婆哄着欢儿吃，给欢儿灌水，说：欢儿，你千万不能死啊，你死了，我多对不起你的爹妈啊，对不起你小姨，对不起你的表哥表姐啊。欢儿已经是她手中木偶了，给欢儿灌水灌粥，多好的婆婆啊，说得多让人感动啊。
我的哥吔，你最后一次见欢儿是前几个月。知道你要来，小姨把欢儿屋子里的卫生收拾得干干净净的。那天，你和小姨悄悄地走进欢儿的炕边，你看欢儿一动不动的，成了多一口气儿的活死人。你掀开欢儿的被子，欢儿赤裸的身体就在你面前。怎么这么瘦啊！皮包骨头，要不是还有一层皮，欢儿的骨头架子会散了吧？你惊叹了，吃惊不小，这就是天天换着花样给欢儿做饭吃？你说，欢儿恐怕活不长了。你的眼里就充满了泪，你提议咱们给欢儿洗个澡吧，以后恐怕没有机会了。小姨马上就烧水，你在小姨家拿来一块新毛巾。热水里兑上凉水，用手试了试。小姨要给你帮忙，你说你一个人来，谁让欢儿从小就喜欢她哥呢。你先给欢儿洗脸洗头，然后再认真仔细地给欢儿擦洗身体，欢儿的乳房就还有两颗黄豆粒儿在那儿挂着，肋骨一根根很突出，好像很硌你的手，你擦得那么仔细，擦完前胸，擦后背。你说欢儿的小腰好细哟，一把手都可以掐过来，欢儿就是那么瘦弱。欢儿下面有好多毛毛，都立起来了，你犹豫了一下，把毛巾洗干净了，给欢儿擦下面，还有欢儿的屁股，屁股里都是干屎巴巴，你用手给欢儿扣尽。你还给欢儿洗了脚，给欢儿梳了头，欢儿就像换了个人一样。你心疼欢儿，欢儿心里知道。我的哥吔，你在那一刻是不是拿欢儿当你的媳妇一样对待了呀？肯定是，欢儿心里有数。我享受了哥哥给的丈夫般的照顾。你走的时候，眼泪巴巴的，给了小姨500元钱，你说：小姨，欢儿要不行了时候，我怕赶不回来，你给欢儿买一身像样的衣服。你走的时候看见欢儿流泪了吗？你扭头的时候，看见欢儿流泪了，你回头亲了亲欢儿的脸，是那么温柔，让欢儿享受到了最美的爱。你说：欢儿，哥还会来看你的，下辈子，咱们没有血缘关系了，哥娶你作媳妇儿。欢儿最后一次笑了，哥吔，你真好，当过兵人就是好，有责任感，就是好多年没看见你穿兵衣服了。
我的哥吔，奶奶看欢儿一动不动，她放下左手里的灯，放下右手里的拐杖，伸双手拉了欢儿好几次，她那么大年纪了，尽管欢儿很瘦，奶奶还是没有拉动欢儿，那灯火摇摇曳曳，好像有风要把那灯火吹灭。小姨说，这样的傻人死了就是解脱，活着是受罪。你们好像都愿意欢儿死了，因为欢儿拖累了你们多少年，但是婆婆是最不愿意欢儿死的呀。
八
哥哥，欢儿在二愣子的踢打和辱骂中没有气儿，反正那时候欢儿没有神经知觉了。欢儿断了气以后，二愣子还在开心地踢打着，呜呜地叫着，开心地笑着。直到婆婆端过一碗粥来，知道欢儿没气儿了，才阻止了二愣子的殴打。二愣子就要摸婆婆的乳房，婆婆抽了他的手：你个不知好歹的东西，你把咱们家的摇钱树打死了，你知不知道？你还有心思摸？婆婆气愤了一会儿，开始大呼小叫：我的儿媳妇儿唉，好端端的，你怎么就死了哟；我的儿媳妇儿唉，好端端的，你怎么就死了哟。眼睛里还真的有不少眼泪，让外人看见，这个婆婆真的好仁义。欢儿在那个时候，才知道，婆婆原来还是个演戏的，演得很真实，以假乱真。
哥哥，欢儿看见奶奶了，她的手已经伸过来了，就快拉上欢儿的手了，奶奶另外的一只手还举着一盏灯，她怕欢儿看不见路。奶奶说，我的欢儿受苦了，以后奶奶不让欢儿受苦了，欢儿是奶奶的小猫小狗，奶奶给欢儿吃温食。欢儿感觉很开心，到处是灿烂阳光，鲜花艳丽，和风佛面。欢儿感觉自己飞起来了，原来人死了，可以飞起来呀，自己是那么的轻盈。灵魂是个什么东西呀，哥哥，怎么这么轻呢？怎么别人打欢儿，欢儿也感觉不出来疼痛了呀？
哥哥，欢儿突然发现，欢儿活着的时候是个傻子不聪明，死了以后变得聪明了，什么事情都看得清了。欢儿才知道，每个人灵魂的本质都是聪明的，接受了不同的肉身就有了不同的表现。比如欢儿，受肉身的影响，被器官发育不完善制约，欢儿生下来就从不聪明。勤能补拙，也许能够改变，但是奶奶说得对，小猫小狗首先是要吃温食。现在欢儿以灵魂的聪明看透这个世界，死后的欢儿是非常开心的，和所有活着的人一样，看欢儿死了一起开心。他们殴打欢儿的肉身，灵魂已经感受不到痛苦了，随他们怎么处理欢儿的肉身吧，对欢儿来说已经不重要了。
哥哥，欢儿还没有离开这个屋子呢。欢儿还看得见人们出出进进的，进来后都扫了一眼欢儿。婆婆就像个侍卫一样，站在旁边，迎接每个人。欢儿活着的时候都没有这么大的动静呀，欢儿的死是大事儿吗？怎么也来了不少的人呀，为了一个傻子，为了一个弱智？人们看一眼后，就去街门口旁边的账桌写账，三百五百、一百二百的都有，这是给欢儿的吗，欢儿不是有那么多金元宝了吗？哥哥，表姐，你们也给欢儿那么多？每人五百，欢儿不要了，欢儿谢谢哥哥。
哥哥，你别难过了。你坐在欢儿灵案前，给欢儿不停地烧纸，欢儿看见你的泪了，火光把你的泪映得晶莹透亮，彤红又散碎。欢儿心疼你，哥哥别难过了，欢儿这不是很高兴吗？纸灰飘起来，就是欢儿拿走了，欢儿谢谢哥哥的一片深情怀念。你这一流泪，欢儿就想抱着哥哥一起哭。欢儿等哥哥，等和哥哥没有血缘关系了，咱们做两口子，哥哥是这样说的，是这样答应欢儿的，可不许食言哟，一定要说话算话啊。要不然欢儿的灵魂也会痛苦的，欢儿的灵魂痛苦了，就再也不会快乐，那就不是欢儿了。欢儿不管善良的哥哥对欢儿是同情还是爱怜，欢儿都要做哥哥的媳妇儿。
哥哥，欢儿今天很高兴，欢儿想捉弄一下婆婆。欢儿小时候还是调皮的，就像把尿撒在门口一样。你别拦着欢儿，欢儿活着的时候没有这么敢放肆过，今天欢儿要好好放肆放肆，开心一下。你看见那些比欢儿辈分小的人了吗？每人拿着一个锡纸壳，在墙边、炕沿、灶台上粘，欢儿就是不让他们粘上。他们有的喊着：婶子粘上吧，妗子粘上吧。欢儿就是魂不附壳，让他们继续喊。一会儿，那个送神婆不耐烦了，说：欢儿，快粘上吧，别让大家伙着急了。欢儿不听她那一套，就是魂不附壳。婆婆像老虎发威一样开始大骂：你个丧门神、你个扫帚星，死了还招人腻歪？赶快粘上，要不然老娘逢年过节不让他们给你烧纸。欢儿就不听她的，欢儿再也不会怕她了。欢儿在高处看见婆婆愤怒的脸，眼珠子要砸出来了，欢儿把头抬得高高的，再不会缩脖子了。又过了一会儿，送神婆说，她忙活了一辈子死人，还第一次见到这样儿的。婆婆说，要不就算了，不送灵了。送神婆说，那让欢儿的灵魂始终在这个家里待着呀，这屋子还怎么住人呀？婆婆感觉欢儿始终赖在这个家里，也不是好事，让她胆小，好言好语地说：欢儿，是不是舍不得离开这个家呀，没事儿，你先粘上，咱们永远是和和美美的一家人，你就粘上吧。她对众人说，看来欢儿实在是舍不得这个家，舍不得她的二愣子丈夫啊。大家伙儿听一听，看一看，欢儿的婆婆说得多好呀，狗屁嘴脸一套一套的，真会为自己脸上贴金啊，行，你既然这样说，那欢儿就是舍不得离开这个家，看你怎么办？大家伙过了一会儿还是粘不上，婆婆就开始央求欢儿：欢儿，婆婆有对不住你的地方，多担待，婆婆错了，不该骂你不该打你，婆婆求求你了。婆婆为了送走欢儿灵魂，竟然不得不自曝家丑了，欢儿留在家里，会给她带来多少恐怖啊。欢儿好开心呀：欢儿打灯笼也难找的好婆婆吔，你也会有今天，欢儿喜欢你，就在你家里，陪伴你一辈子，让你过得更安生，好不好？粘不上！粘不上！！还是粘不上！！！送神婆说：要不，让那些平辈的也过来粘吧。婆婆只得答应，央求当家子的平辈来粘，结果还是粘不上。欢儿心里这个乐呀。送神婆说，让欢儿娘家的平辈来粘粘，别管是哥是弟是姐是妹了，都上吧。婆婆就央求哥哥你和表姐来试试，你们都答应了。哥哥，你来为欢儿送魂儿，欢儿开心死了。
哥哥，你拿着一个锡纸壳一下子就在炕沿边粘上了，那正是欢儿断气的地方，也是你给欢儿擦洗身体的地方。送神婆说，你看这个傻子，还惦记着自己娘家的表哥。人们不是说了吗？谁粘上了锡纸壳，就说明那个死去的人还惦记着谁。欢儿就是惦记哥哥，欢儿不行的时候，哥哥确实没有赶回来，欢儿多想再看看哥哥一眼啊。再有呀，那是欢儿对哥哥的爱，那是欢儿对哥哥的一片真情，哥哥，你要明白哟。傻人一根筋，用情最认真。欢儿的灵魂附在那个壳上，通过你的手，进入你的身体，欢儿的灵魂就和哥哥在一起了，哥哥的肉身永远会容下欢儿的，你肯定会明白欢儿的这点小心思，你一个大知识分子，又是当过兵的血性男儿，怎么会不明白呢。欢儿又看见你落泪了，哥哥，赶紧擦了去吧。
哥哥，欢儿好开心哟，终于向哥哥表达了自己的爱。婆婆黑着一张吃人的脸，鬼如果要看见这张脸，都会被吓出毛病来。欢儿才不怕呢，欢儿现在不怕了。婆婆喊卢俊过来，粗鲁地从哥哥手里抢过那个锡纸壳，穿着重孝的卢俊极不情愿地走过来，黑虎着个脸，让大人按着个身跪下来，让卢俊背着手，把有欢儿灵魂的锡纸壳放在他的两只小手中。背去吧，欢儿的灵魂已经在哥哥这里了，欢儿就是要和哥哥在一起。哥哥，欢儿不会吓着你吧？现在，哥哥是欢儿最亲近的人，欢儿不会吓哥哥的，哥哥也不用害怕。
哥哥，欢儿要和你再见了哈。这里是让欢儿的灵魂和肉体分离的地方，欢儿的灵魂伴随肉体忍受了太多的痛苦，欢儿一刻也不想在这个魔窟里停留。随便他们怎么处理欢儿曾经拥有过的肉体吧，那个承载欢儿二十八年灵魂的肉体只是一个躯壳，不再属于欢儿，那个大厚棺木，足够容得下欢儿的半斤骨灰。埋骨灰的坟地就在那个谷子地头，那是老卢家的祖坟地。欢儿再也不要见到婆婆和那个傻二愣子的，去一个她们找不到欢儿的地方。当然，她们不会去找欢儿的，她们会兴奋地数着红色钞票，看看收入了多少。那个傻二愣子会不停地要他妈抱抱，然后手摸着他妈的乳房，婆婆还会疼爱地说：我的傻儿子唉，什么时候是个头哟。
哥哥，欢儿走了哈。你看，火把已经亮起来，鞭炮已经响起来，音乐已经吹起来。喜气洋洋的，好不热闹，老卢家办喜事呢。送神婆一声高喊：送灵上路了！一路吹吹打打，礼花焰火，把黑夜照得通明，黑夜不再宁静。在村外一个路口，好像是欢儿拔谷子回村的那个路口，他们把带有欢儿灵魂的锡纸壳烧掉，欢儿就算是离开了那个鬼屋。欢儿迎着奶奶手中的那盏灯，牵上了奶奶的手，奶奶的灯火像烈焰一样，好炽热好明亮，扑进奶奶的怀里，高兴地哭了：奶奶，欢儿终于找到你了。奶奶慈祥和蔼，一脸的笑，举着那盏灯，从头照到脚，从前照到后，火光温热了欢儿，要把欢儿融化。奶奶说，来，欢儿，让奶奶好好看看你，奶奶的欢儿受苦了。欢儿看见奶奶老泪纵横，把欢儿紧紧搂在怀里。奶奶还给欢儿准备了很多很多好吃的，香喷喷的，还冒着热气儿，欢儿永远是奶奶面前吃温食的小猫小狗。
哥哥，欢儿身体里还有一盏心灯，把欢儿照亮，不用欢儿说，你是知道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