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行石

                   谭国伦                                   

 一

  走进这个村庄，你会认为进入了新石器时代。远望山坳，绿色的山峦下，古老的石堡依山而建，从谷底一直爬到山腰。在亮丽的蓝天白云下，散发着浓郁的古韵，反射着浑白色的光芒，与大山的青绿色成为鲜明对比。太行山中麓的井陉县于家乡石头村就以这样的原始面貌迎接着来人。

 石街石巷、石墙石坡、石桥石栏、石楼石阁、石像石塑、石神石佛、石雕石刻、石龛石笼、石磨石碾、石井石窖、石园石廊、石阶石墩、石桩石梯、石门石框、石房石院、石梁石柱、石缸石柜、石锅石灶、石坛石罐、石盖石塞、石槽石池、石椅石案、石床石台、石桌石凳、石锤石舂、石砚石盒、石画石钟、石罄石印、石塔石坊、石刀石斧、石球石砖、石鼓石棺、石冢石碑……。没有哪一个村庄能够如此细致地利用每一块石头，没有哪一户不是这样世世代代与石头生活在一起，从生到死，石头都与村人血脉相连。

如果说原始社会的石器时代是粗糙的，那么这里的每一块石头都物尽其用，都是被精致地打磨，成为人们不可离开的生活器具。石头成为人们生活的全部，让这里的人们与石头世代相依。洪荒宇宙、苍茫大地，唯有这里的石头独领风骚，风韵迷人。

石韵风华，温暖于家。石街石巷，人来人往多了，地上石头已经变得黝黑光滑。如果光脚走上去，不必担心硌脚或者扎破脚底。每个庭院里的石器，因为主人的常年使用，变得温润油亮。散发着主人的温度和气息，每一石材都有了自己独特的神态凝聚挥发着自己的魅力，每一件石器都有灵性和生命。

温润的石头如同少女的脸颊，细腻光滑；坚硬的石头如同男人的胸膛，沉稳厚重。

多少年过去，古村古景风采依旧，明清建筑完好无损。石头村原名“于家村”，因石多而习称“石头村”。村中300多个四合院无一雷同，各有神韵。除大门的设置有一定规矩外，各家各户可按自己喜好修建。没有了约束，造就了高低宽窄不一的石头建筑群体。古式门楼、黑漆大门与简易木门相邻，深宅大院与柴门相连，古庙古阁点缀其间，村容和街景由此独特。

铺路石多为青灰色，石质坚硬，岁月的摩擦使石头棱角圆润光亮。石路光滑，干爽洁静，走在上面，脚下发出轻轻而有韵律的“哒、哒”声响，这声音让人心中泛起一股宁静、幽远的情思。站在石街上，环顾四周，与足下石路相连的街、巷、胡同全是青色的石路，两旁全是石头房院，随便推开一扇石门，便又会看到一个石头筑造的小天地。

大自然中的任何一块石头，都有自己的呼吸、自己的感情。都在咀嚼着一段岁月、蕴藏着一部历史，都是一个会思考却沉默不语的大自然精灵。世上没有完全相同的两片树叶，也不会有完全相同的两块石头。每一块石都有自己的性格，每一块石都有自己的灵魂，每一块石都有自己的高度，每一块石都想站起来。

正是这样，于家乡的人们对石头就有了更多不一样的情感。

                      二

于家乡的村落，都散布在井陉矿区西南的峡谷里，所有建筑近乎全是石材石料。建村至今已经有550年历史，村民95%为于氏家族，均为明代政治家、民族英雄于谦的后裔。当年于谦之子隐居井陉南峪，留有于有道、于东道、于南道三子。明成化年间于有道举家迁到白庙山下，靠自己力量修梯筑田、雕石器、盖石房，营造“于家村”。清乾隆年间达到鼎盛，人口增至1300多人。于有道生有五子，繁衍至今已是第24代传人。

于家村凝聚着中国北方村落光辉灿烂的石头文化，积淀传承了丰富多彩、极具特色的石头文化民俗，保持着明清时期的建筑风格，整个村落是一座规模宏大的天然石头博物馆。

这里的房屋大多是四合院，还有古色古香的四合楼院，沿白色石阶登上石楼，放眼四望，周围是一眼望不到边的白花花的石房石屋，门与门相对，户与户相连。建筑规范明确，东西为街，南北为巷，不通为胡同。全村共有六街七巷十八胡同，总长3700多米，街巷全是青石铺就，街巷串连的石头房屋4000多间。

村内最有代表性的要属建于明朝天启年间的石楼四合院，占地两亩，房屋百间，北高南低，分东西两院。正房下层三室九间，上层开阔明亮。东西厢房是小姐绣阁，南屋是会客厅，整个楼院高大宏伟、气势威严。仅这座宅院在明清两代走出去12名文武秀才，7人成为各级官员。对这穷山僻壤的小山村来说，不愧为于谦子孙。

井陉县所在地太行山区，石多土少。以于家乡一带更为明显。山上薄薄一层土，土层下面是各种各样的山石，石厚土薄，只有一层灌木覆盖，高大乔木稀少，植被脆弱。沟谷里石头遍布，人们像珍惜自己的皮肤一样珍惜这稀少的土层。村里的房前屋后，街角巷尾，用石围成一片片小“地块”，种上蔬菜，暴雨的时候，就努力加固地块周边，防止土层流失。山间里的地块也是积土而成，东一块西一块地散落。可以说，就是这片贫瘠的土地养育了世世代代的太行山人。

数百年来，于谦的后人们作为社会最普通的劳动者，以于谦为榜样，继承了于谦刚直不阿的铁骨精神，传承着民族英雄的不朽光辉。

太行山人像太行石一样骨头最硬。要想让一块石头弯腰、屈膝，除非把它折断、砸碎。即使把它折断、砸碎，每一块被折断、被砸碎了的石头也不会弯腰、屈膝。

白居易曾诗云：“刻此两片坚贞质，状彼二人忠烈姿。义心如石屹不转，死节如石确不移。”抗日战争时期，这里是百团大战主战场，于家乡的儿女们，于谦的后代们，以自己微薄的力量，支持着抗日战争，和广大抗日军民一道，浴血在太行山上。以石为武器，制成石炮、石弹、挖石壕，垒石掩，打击侵略者。在中国共产党领导下，践行着在国家和民族危亡时刻，展现的勇敢顽强、不畏艰难的革命英雄主义精神；践行着在极其艰苦条件下，展现的百折不挠、艰苦奋斗的精神；践行着为人民利益，展现的勇于牺牲、乐于奉献的精神。就如同太行石一样凝聚成坚韧的太行风骨和不朽的太行精神。

集石头文化、民族精神、红色教育为一体的于家石头村，成为世人们前往的乡村旅游地。1998年11月被河北省民俗协会命名为“于家石头民俗村”； 1999年5月被中国村社发展促进会授予“中国文化民俗村”的称号，荣登中国300个“民俗文化村”之列； 成立“于谦研究会”，建成“于谦纪念馆”，将太行石的民族风骨永远传承。

                     三

千奇百怪的太行石巍峨了太行山，千姿百态的太行石丰富了人们世世代代的生活。

自古太行多奇石，多姿多彩。一石如一花，都有自己的心。不同的是，花开花落，花盛花衰。而一块石，几万年前甚至几亿年前，它就是一块石，再过几万年甚至几亿年，它仍然是一块石。

    石心为实，石身不朽。文字与历史刻在石上，文字与历史也因此不朽。

    太行山多石。石挨石，石依石，石压石，石拥石，石盖石，石托石，石顶石，石映石……。千万块石相拥相聚相挤在一起，这就是大自然之间的爱，相拥就是亿万年，彰显个性与灵魂。

    石面对着石，石凝视着石，石倾听着石，石暗恋着石。一块石与一块石成了知心朋友。默默相守、交谈了亿万年。人不懂石语，反正是亿万年的不离不弃。

这样的思想，这样的情感，成就了太行石千姿百态的形体和变化。

太行石为石灰石，一块块被山体解离下来，又经漫长岁月的风化、雨水冲刷，地下地表酸性水溶腐蚀，也由于岩石纯度不匀，造成差异溶蚀，去软存坚，便形成了立体纹理，这些纹理具有蚀线交错、平行、弯曲、延伸等变化，构成了沟壑纵横、脉络多向的状态，赋予每块奇石于不同意境。如巍巍太行，象挺立悬崖，状物像形，情趣盎然。

模树石由于含有金属氧化物，被地下水溶蚀或其它地表水溶蚀，沿着岩层裂隙渗透，沉淀固结于岩石面，呈现出树林状、松树枝状、小草状的图形，造型奇特生动。在白色的岩面上，映着丛丛灰黑色的层层松林，摇曳生姿的小草，婀娜多姿的沙地柏，枝影婆娑的小树枝，景象忽远忽近，忽虚忽实，透视合理，气韵生动，有如神笔绘就的一幅幅令人惊叹叫绝的风景画。模树石图案生动自然，栩栩如生，常被人们误认为是树枝或小草的化石，其实与化石丝毫不沾边。

雪浪石更为神奇，宋代大文学家苏东坡为其命名。该石为富含暗色矿物的岩浆岩或碎屑岩，变质成为片麻状构造，故称片麻岩，在太行山广为分布。其图案丰富，变化奇幻，黑白分明，对比强烈，像北方汉子粗犷豪放，气势磅礴。雪浪石顾名思义，如雪似浪，如云似水。如雪者，雪飞浪涌，飞涛走雪；似浪者，波涛汹涌，气势磅礴；如云者，云卷云舒，缥缈奇幻；似水者，飞瀑流泻，水声滔滔。难怪苏东坡先生那么赏识，并为之挥笔命名。

亿万年的地球力量造就了太行山多奇石、怪石、丑石和秀石。模树石和雪浪石只是太行石中，最有魅力的代表。

                     四

自古以来，人类对石的崇拜与生俱来。

女娲炼七彩石补天，一块被女娲娘娘丢弃的无用石头被曹雪芹写进了红楼梦。这块石头因“无材补天”被女娲抛弃在青埂峰下，又四处游荡，到警幻仙子处做了侍者，遇见一株绛珠仙草，日日为她灌溉甘露，后来又被一僧一道携了投胎下凡做人，他就是贾宝玉。那株绛珠仙草也跟了石头下凡，她就是林黛玉。四大名著的另一部《西游记》的虚构人物孙悟空是这么出场的……那座山正当顶上，有一块仙石。其石有三丈六尺五寸高，有二丈四尺围圆。上有九窍八孔，按九宫八卦。四面更无树木遮阴，左右倒有芝兰相衬。盖自开辟以来，每受天真地秀，日精月华，感之既久，遂有灵通之意。内育仙胞。一日迸裂，产一石卵，似圆球样大。因见风，化作一个石猴。五官俱备，四肢皆全。便就学爬学走，拜了四方。目运两道金光，射冲斗府……

人人心中都有一块沉甸甸的石头，每办成一件重要的事情心中总会有石落地的感觉。大事件发生，会说石破天惊，小事件发酵成大事件会说一石激起千层浪。一个好的想法使人摆脱困境，真可谓点石成金。每个人在生活中都有一个信念，这个信念就是试金石。每个人也正象一颗石头，在生活的岁月中修炼自己，直到离开这个世界。

人类赏石的历史最早可以追溯到18000年前。战国时期儒家经典之一的《书经》中，出现了有史以来第一篇记载石头的文章《禹贡》。文中记载了各种矿物石种并将产于泰山的怪石列为给禹王的贡品，可谓开创了石文化研究之先河。西汉司马迁所著的《史记》中，有“轩辕赏玉，舜赐玄圭，臣贡怪石”的记载。

最早赞美石头的诗见于《诗经》中的《扬之水》、《渐渐之石》等。唐代诗人白居易也喜爱赏石并为文作诗，诗人在《太湖石》中写道：“形质冠今古，气色通晴阴……何乃主人意，重之如万金”； 明代陈继儒《岩栖幽事》中写道：“香令人幽，酒令人远，石令人隽，琴令人寂”；明代文震亨的《长物志》中说：“石令人古、水令人远”……

古人将赏石作为一大嗜好，并将奇石佳品视为宝玉，爱如儿孙，足见古人对奇石的酷爱。不少文人墨客都喜爱玩石、藏石，宋代大文豪苏东坡喜欢收藏石头。宋代书法家米芾更是爱石如命，每见奇石，便叩首下拜，人称“米颠”，并留下“米颠拜石”佳话。清代文学家蒲松龄爱石藏石，一生收藏奇石无数。

现代许多著名的文学家、艺术家郭沫若、张大千、徐悲鸿、齐白石、梅兰芳、老舍等都是奇石爱好者，他们爱石、赏石、写石、画石、咏石。

 五

越说越远，这些充满魅力的石文化与于家乡石头村的石头还有一定的区别。于家乡人以石为生活，同崇拜石为文化相距甚远。

于家乡石头村这个国家级贫困乡村，在旅游开发以后，生活几乎没有什么改观，入村参观的人年均不到万人。收入也仅够村里打扫卫生和服务人员每月400多元的工资，年轻人走到山外去打工，年老的守着那几片薄地。农家乐院落才十来户，还常常闲置。整个石头村常年空街空巷，人迹罕至。几年后，依然未减贫脱贫。

韩立飞，这个中国地质大学毕业生改变了小村面貌。毕业后的第一份工作是在北京国电，从事地矿行业的人都知道，这个单位在全国都是非常牛的权威单位。工作几年，以自己勤奋，足迹遍布了祖国各地有石头的地方，山间河滩。

2009年，小伙子辞职下海成立了从事翡翠石头行业的第一家公司，2013年创办珠宝加工厂，2014年开拓全国市场，目前给全国50多家珠宝商家提供珠宝批发，珠宝培训等业务，2016年成立石文化发展有限公司。他在南方作石头生意发现，全国更多的石文化消费者都是北方人！何不在北方建立一个石头文化市场呢？

小伙子迷石醉玉，痴得胜过爱人。好像是从骨子里天生的，大概是因为对美石美玉那种莫名的情怀，早已融进他的文化基因中。正如《牡丹亭》里说：“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市场主体选择哪里为好？韩立飞2018年初来到于家石头村，就深深地被这个地方的文化底蕴和历史传承迷住了。开始了以于家乡石头村为中心，建设北方的石文化加工交易市场，把历史文化、人文情怀、石头村特色风貌、石材加工融为一体。依托国家发展乡村旅游大背景，立足井陉天路的交通优势，如水滴石穿地打造这个市场。

     韩立飞成了太行山深处的点石成金人。他把玉石小镇建设方案同当地政府一沟通，马上就获得支持和响应，他的到来无异于是雪中送炭，为当地百姓打开了一条增收致富途径。

    太行山有的是石头，大有可为。韩立飞首先给村民确定工作岗位，打扫卫生的，看管停车场的，管理公厕的等岗位工资一下从400元提高到1100元，石头工艺加工工人每月可以挣上2000多元的基本工资。没有工作岗位的村民，可以去山里捡石头，在捡石头之前，他给村民们讲石头，很多村民知道了奇石、丑石、怪石和秀石的基本知识。捡回后交给韩立飞，韩立飞派专人收购，按照用途、品相、质地、大小定论收购价格。村民捡石头又有了不菲的收入，对于他们来说，无异于又鼓足了腰包。

静美的石头会唱歌。韩立飞以及他的团队入驻以后，石头村的青年外出打工的少了，村民都有了活儿干。那些石头在他的“点化”下，成了宝贝。工艺石、建筑石、装饰石、观赏石、雕塑石……无一不体现价值。大至公园的景观巨石，小到人们的石手串。太行山里亿万年的睡石，今日终于苏醒过来，唱着歌谣，都有了各自美的去处。

石头村的村民因为韩立飞的“点石成金”术，富裕起来了。两年时间不到，石文化也延伸到周边乡村，更多村民加入到韩立飞的企业中来，由于石文化的影响，2019年底游客数量比2017年多了五倍，吃、住、游、购收入翻了三番。

漫山遍野的太行石，如今在于家乡人们的眼中，无异于都是满山的金子。

（原载2021年第三期《橄榄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