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半生的认识里,扁担就是路,路就是扁担。肩上有扁担,脚下有路,扁担是生活,路是方向,才是人生的全部。
四十年前,我们从四川到河北以后,母亲说总算脱离大山的肩背肩挑了,那语气就是在苦海里挣扎了多少年的仇恨。在大山里,如果要没有肩膀,那是不能活的,肩膀是山里人的生活,是山里人的日子。只有小孩子肩膀是空的,大人的肩膀不是背篓背东西,就是扁担挑东西,女人背,男人挑,是山里人劳作的标配,生活结结实实地压在山里人的肩膀上。挑水、挑粮、挑粪、挑柴、挑土,山里人的肩膀能挑起一座山。为了生活,还发明了各种各样的扁担、抬担,一字型的、人字型的、十字型的、还有丰字型的、井字型的。后面三种扁担都是需要两个人来使用。父亲病倒后,母亲兼顾了肩背和肩挑。
当母亲的脚步不再往前时,我知道这个落脚的村庄叫西桥,冀中平原就我的新家了。平原人高高大大,根本用不着肩背肩挑。在大山里,山路起起伏伏,曲曲折折,弯弯绕绕,唯有扁担是笔直和平滑的。山里人散居不见气势,平原的农村给我感觉就是城市一样巨大,那村里的街道同老家的扁担一样直流和平润。独轮车、自行车、小拉车、大马车、四轮拖拉机在扁担上稳稳地前行。平原人的肩膀没有重负,自然不会影响身高。但我认为聪明的平原人因势利导地把山里人的扁担放平了,变成为小村的一个个胡同和街道。小村被一根扁担挑在地上往前走。西桥村的十字街就是山里人的十字型扁担,和十字型扁担相接的就是一条条两米宽的小胡同,户连户,门对门,一家鸡鸣,全村鸡叫。
多少年来,我都认为平原村落里的街道就是山里人的扁担,山里人把扁担放在肩上,平原人把扁担放在地上。平原怕洪水灾害,把村庄的房基地垫得高高的,入村和出村的道路就是斜坡状,怎么不就山里人用久了的扁担,两头弯弯地置在地上?有个时光老人和岁月老人挑着这样的扁担带着全村人往前走。等我长大以后离开河北到部队以后,对继父和母亲有了思念,就演绎了“娘想儿路来长,儿想娘扁担长。”扁担就是路,路就是扁担的观念在我的意识里变得根深蒂固。 我也从来不承认村里的街道就是通往罗马的大路,我自始至终就认为那是放在地上的扁担,我们被那根扁担束缚着。重负下,扁担吱扭吱扭作响,忽闪忽闪地往前移动。即便我在本文的后面叙述中不得不用街道和大路在这样描述我心目中的平原扁担。
那时很多的村子只有一条扁担街,要么南北,要么东西。一街串起全村人的血脉,一根扁担担起全村人的生活。西桥村拥有的两条街的十字型扁担成为村民自豪的“大村”标志。谁家临街居住,相当于城市的繁华地段。印象中临街居住的也都是家庭条件比较好的,那些生活条件不好的,都在村里的犄角旮旯里委着呢。人们比生活的时候,也说谁家日子好过,当街有那么大那么大的房子,连说带比划,神气的表情收获着羡慕的神态,说者都跟着自豪。“扁担街,门脸房,临街日子喜洋洋。”是临街人家生活的写照。
西桥村的两条街如同两根相交叉的十字扁担,各有功能。南北街,往南可以去文安县城,往北可以奔上106国道,去北京和天津。东西街,向西是去西洼的庄稼地,往东也是去庄稼地。如果村里人穿戴光鲜,步履从容,大多都是奔南奔北。奔南去县里叫“办事儿”,文安县城在南边三十里地外呢。奔北不是做买卖的就是走亲戚的,谁谁有亲戚在北京在天津又是另一种神气,好像他们家的日子和光景可以通到天上。天南地北,南天北海,那是世面,新鲜的事物都是从南北涌进村里来。经常从南北街走过和通行的人,那叫在外闯荡过,走在南北街上的村民,喜欢被乡人问及干嘛去?然后自豪地回应“办事而去”“上县里”“串亲戚”“做买卖去”,经常往南走的,会被人说在县里“有人”,从北面进村的,会被村民说“穿着钱衣裳回来了”。而往东西方向就不一样了,衣着朴素,背着一个柳条筐,扛着一把铁掀,要么就是扛着一把大耘锄,行色匆匆,牵骡引马,驼铃声清脆地回响在东西街巷里。就像是一条扁担挑着粪肥粮草,一条扁担挑着金银细软。
对于西桥的村民来说,东西街道是生活,南北街道是世界。东西街道是奔南向北的基础,一自行车又一自行车带回的是果腹的粮食和取暖的柴草,让吃饱的孩子走上南北街道去上学,告诉孩子们南北街道的远方才是美好的未来。南北街道是东西街道努力的目标,也是东西街道奋斗的激情和力量,南北街道的远方有东西街道不可描述不可想象的繁华和富贵,有飞黄腾达的梦想。对于西桥村的乡人来说,走出村庄是他们几代人的梦想,告别村庄的人都要从南北街道上走出去,功成名就也要从南北街外进村来。东西街道成为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艰辛,成为看老天脸色吃饭的无奈。太阳一日日地东升西落,村人日日不知疲倦地从东西街道走出和归来,就是他们的岁月和日子。东西街道和南北街道就构成了村人的现实和梦想。
不管是南北扁担还是东西扁担。街道的两侧就是一排排面南背北的房屋,家家户户都是三间房连带一个院子,有的院门向南开,有的是向东向西开,也少有向北开的。农村人讲究门当户对,但两家的院门是绝不能门正对门。影壁墙和壁照都或许有些遮掩,让一家的内容不能直面从胡同路过的人。房屋像是规划好的排列好的积木,一般大一般高。不管你家他家有多少人,都在那三间房里居住,每个院落都是四五口六七口甚至八九口的人丁兴旺,每到吃饭时,一张小炕桌都围不下,在锅台上吃饭的,在炕上吃饭,还有分拨吃饭的,出出进进的都是热闹纷繁,那锅灶整天烟火不灭,温着一锅水,热着玉米饼子和咸菜,总有后回家还没填饱肚子的。人多的就再搭上几间小屋,用来做饭或者放柴禾,还有用来养牲畜,一家子老老少少挤在东西两铺大炕上,晚上入睡之前,就是很好的家庭会议,把第二天一家人的去向和活计都安排好了。土坯房子自然有低人一等的感觉,没有一处土坯房子高过砖墙房子。很多砖墙房子也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红砖和青砖的外皮里面包的是土坯。土坯和青砖虽然都是同宗为土,但硬度和隔热质量绝对不一样,土坯一块块像憨厚的大老粗,青砖红砖却是规规整整四方四角的瘦弱硬汉,北方人的智慧早把它们完美地整合到一起,让它们外观好看里面保暖,美观实用。院墙一般是土坯居多,土坯中间还有不少缝隙,插把镰刀,钉只木屑挂个物件,这就是土坯墙的好处。“和大泥,脱大坯,操起夯头砸地基。”这是农村的盖房三大累。
在日子困难的年月,村人的奔波和忙碌就成了“盖房子、娶媳妇、生孩子”三部曲,这三部曲都要在东西街道尽头的庄稼地里来实现,通过辛勤的劳动多打粮食,把日子过得有盈余。
生活的重负同样就是无形的扁担压在平原人肩膀上。儿子多、妯娌多,婆媳矛盾多,每家每户都有一本难念的经,在炊烟缭绕中就有摔盆子摔碗的动静,甚至还有邻里矛盾。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于是你就说咱们到十字街上摆当摆当,让老乡亲们给评评,他也说去就去谁怕谁,谁不去就不是好人养活的。西桥村的十字街口就成了寻求公平和表达正义的地方,一到十字街,全村百姓就有了看热闹的去处,当然很多时候,吵架的并不会真的去十字街,看热闹的不怕事儿大,吵架的还怕丢人丢出半个村呢。十字街还是西桥村的“政治经济”中心和繁华地带。村委会在街西的道北,旁是“供销合作社”,也就是农村的商店。外村里来了换物件的收粮食的卖香油的换豆腐的扎衣服的,在南北街上一吆喝,半拉村都会知道,摊点都摆在南北街上。
东西街是村里人的衣食冷暖,南北街又是村里人的喜乐和悲痛必经之地。村里人娶妻,高头大马上骑着新媳妇和新郎,从南从北要在街上走过,让村里人见识一下新媳妇的模样,新媳妇有些羞涩,而新郎像夸官亮宝一样喜悦和得意,拦马讨要喜钱的,逗弄新娘的,一家办事全村喜庆。生了孩子也会在南北街上发放小包子小馒头给村里人讨个吉利。如果有人老去,也是这条南北街见证他们灵魂的归途,往南去是县城西侧八里庄火化场,火化完毕就在这南北街上搭个灵棚,入西桥村几十年,还很少见在东西街上搭灵棚的,人们也是从南往北地来去吊唁。往北就是西桥村的坟场,出殡的时候,哀乐声声,哀嚎悲悯全村,全村人会跟随孝子贤孙,把那个逝者送到村北口,逝者会把全村的眼泪都带进那个坟场。
南来北往,东奔西忙。西桥村人绝对不会迷失奋斗的方向。往东做什么,往西干什么,往南求什么,往北谋什么,都有规划,都有自己努力的向往。尽管那两条街道是雨天一身泥泞,晴天一身土尘,也改变不了他们奋斗的初衷。在困难的日子里,两条街道是那么漫长,很小的村子是那么的大,大得人们走不出自己的生活,世界很远很远。
记忆中村西村南村东村北有几个大坑,大坑就是扁担上挑起的珍珠。大坑一到夏天就存满了雨水,坑边的杨树柳树就有了梳妆的镜子,也就成为村庄明亮的眼睛。水坑是孩子们的乐园,也是村人浇菜灌溉庄稼的水源。村边有水,村边有树,树木包围了整个村庄,村庄的朴实就被绿树掩映其中。村庄在坑塘水的倒映下,好像村庄是从远古时候被挑担过来,将这一村人挑担至此,稍事休息后,还要在岁月的时光里继续挑担前行。这样的村容村貌是华北平原上的特色,格局大同小异,不过西桥村两条街道的交叉辨析出的功用区分,赋予两根扁担的格局使命,比其他村庄有了明显的内涵。
西桥村是文安县最早给南北街铺上柏油沥青的,我上高中到县城里去玩,城里一个官员知道我是西桥的,就说起这件事情,看来我所在的西桥村在县里是有好名声的,多少年的基层治安先进村的奖状,在大队部办公室贴满了墙。柏油路就是镀了金的扁担,让小村越长越长,把扁担上的日子变得越来越宽。
西桥村的这条十字扁担,把全村人紧紧挑担在街道两侧,它不会落下每一位村民。但它又默默地看着村民离去或者归来。在我离开的时候,它还是朴实无华没有任何变化。两侧依然的土坯墙头林立,房子高矮都不曾超越和突破,唯有变化的砖墙头越来越多,有砖墙头才有门楼,门楼渐变洋气。
儿大分家,树大分杈。那些长大的儿子们就找爹妈要房子,一间屋子娶过多少房儿媳妇,最终都要出去单立户。包产到户,“分田分地真忙”。人们有了更多的干劲,有了给自己干的强烈责任,一点都不惜力气,“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不待鸡叫早,日落不急回,不把庄稼地里的活儿干完不回家。村里人从土里刨出幸福的生活,有了更多的粮食和余钱,吃饱要穿暖,穿暖要住好。村庄开始了它的膨胀。新房新街新规划新风貌,家家户户从申请三间房变成申请六间房,寻求居住的宽敞明亮清静,大瓦房、大门楼、高院墙,每家的生活有了更多的私密性。也没有人去脱坯了,里外混砖,沙子水泥直接上墙,不用泥巴找平。照明和家用电线埋在墙里,在墙里走穿线管,新的盖房方式越来越多,在住暖中追求美观。酒柜立柜传统家具变成组合家具变成转角沙发,家用电器从谁家有了第一台变成人皆有之。房间像村人手中的俄罗斯方块,在自己院落里码布出很多种格局,传统的里间屋外间屋改变了走向,一排排房子像积木一样迅速排布,排布出一条又一条街道。先是有了与南北街相望的西大街,西大街比老南北街宽阔,两侧规划了树木绿化位,然后是东大街规划亦然。一条东西街把西桥村的街道串成“卅”字型。村北还有了“开发区”,大小企业全部迁入村北,村北也有了北大街,村里的街道呈两个并不完全重合的“井”字,再后来,村庄向南向北延伸,村里的街道变成四横四纵的网格。
平原人有的是本事把扁担抻拉得更长,他们的特点是善于学习先进,向第一看齐,把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变成一个个现实。有了第一部电话,村里的电话就普及啦,智能手机比家里闲置的砖头还多,手机已经左右了村人的生活;村里有了第一辆汽车,汽车就普及啦,箱式两用、越野的种类也全,那些小拉车、手推车、大马车、拖拉机早没了踪影,驼铃声远去,更多的是汽车喇叭声在长鸣;村里有了第一栋二层小楼,就有了第二栋第三栋以致半数家庭都上了楼,盖房都是“钢梁铁柱水泥灰砖筑大墙”,既环保又结实;城里人有什么家用电器,村里人就有什么家用电器,夏不热冬不冷的居住,屋子里不再是瓶瓶罐罐,而是家庭小影院和家庭自唱厅,配上几盆鲜花和茶几茶椅茶桌,休闲和逍遥得成了乡村生活的小神仙。乡村也有了夜生活的模式,村北有了健身广场,夜市烧烤嗨皮到后半夜。他们再也不用担心土地,也不必“三更灯火五更鸡”地想着地里的活计,土地已经流转成集约化农场,他们经常看见无人机在空中喷洒农药,看见人们开着汽车去下地,田野里也是厚厚的水泥路,丰收季节一到,现代化农机具地里一走,脱粒的粮食就打了包,农业已经变成了休闲农业和观光农业。村人已经从农民变成了正点上下班的工人,或者变成了企业老板,六十岁以上的已经是有“退休费”颐养天年的老人。村里人再也没了鸡毛蒜皮的矛盾,也不会再去十字街找找公平,因为很多事情在手机里就可以找到答案,不出家门便知天下事。有的是今天你请我聚一聚,感叹乡村生活的天翻地覆;明天我请你外出走一走,见证祖国山河的辽阔美好。
不知何时,村里宽宽的街道变“窄”了。几条街道从柏油沥青路变成30公分厚的水泥路,像是浇筑好的水泥板平铺相接。水泥路下有自来水管道,有污水管道和燃气管道,道路两侧也有了绿化和花木。和城市里的道路有了同样功能和内涵,在乡村的街巷里熠熠闪光,乡村姑娘同样不输城里时髦女子,一样的俊俏和秀丽。胡同,乡村的血脉,童年时候可以玩耍的胡同多了冷清和没落,虽然一个个胡同都铺满了红砖,人们更多地从大街上开门出入,把胡同变成精神的遥望和回想。街道两侧停放着一辆辆五颜六色的小汽车,把乡村街道打扮得五彩斑斓。如今美丽乡村的面积是过去好几倍,那几个坑塘被填满又被延展到村西,成为人们观赏风景的钓鱼塘,两三口的小户住着七八间房子的宽敞院落比比皆是,柴草、猪舍、旱厕的老院落已无处可寻,家家都是花木芬芳的美丽庭院,若大的村庄在他们眼里都变得很小很小,世界也因此很近很近。
又不知道什么时候,这个夹在东边京九铁路和西边106国道中间的村庄有了“外环线”,如同一个“囲”字,如同八抬大轿上的抬担,多上两横两竖。抬着平原人向前走。有西环南环东环和北环,简直就是一个乡村版的小城市,“北外环”就是台王线。最早的南北街升级成这个村的中心主街,往南通往世纪大道进入县城,往北依然是进入台王线上106国道,奔向天津北京,村庄的“主心骨”仍然享有纵穿南北衔接世界的“核心”地位。人们出门没有了东去西去、奔南奔北的区别,都穿着时尚,随便一个方向,也不知道是去哪里,村庄街道四通八达,出去上班的,出去上学的,出去游玩的,出去走亲访友的,很少有去村西和村东的地里,因为土地已经不需要人们的手工劳作了。兴高采烈的说笑声、兴高采烈的歌声、兴高采烈的喇叭声,溢满在兴高采烈的日子里,荡漾在这个村庄的大街小巷里。
村子的街道,不管是十字,还是工字,还是井字,还是丰字,还是囲字,都是大山里的一根根各有用途的扁担等同,责任一致。
平原也罢,大山也罢,在我的家乡和故乡,在人们的生活中,扁担有形或无形,都真实地存在着,都颤颤巍巍地行进在大路上。大路有多长,扁担就有多苦;扁担有多长,大路就有多少风骨。大路是扁担的世界,扁担是大路的精神!
扁担是缩短了的路,路是拉长了的扁担。不管怎么变化,都在我的肩上和脚下,是我的未来和方向。虽然我通过十几年的努力,离开了这个村子,到城里生活和工作。在我的思想里,故乡的扁担始终都在。村子不管变化多大,道路有多长,小村道路都是一根扁担,村子怎么长大,也长不过那条扁担。
(荣获2023年度人民文学“‘观音山杯’美丽中国”海内外游记征文奖,并刊发在2023年度《人民文学》增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