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6年农历八月十七日,虽然已经是中秋了,但“秋老虎”仍在发威,天气还是有些炎热,湖南湘潭县易俗河农村的一户民宅,形状布局与四合院相似,从大门进去,宽阔的天井展现眼前,晚饭后,家人们搬出大小不一,形状不同的竹椅子,木凳子,来到天井中乘凉——这就是我的家,也是人生中第一次记得起的事,那时,我三岁半,当时的情景至今还深深地印在脑海里。
这天晚上,姆妈没有跟平时一样出来歇凉,往常,热天的晚上,姆妈总会将一张竹制的小凉床放在天井的一角,让我躺在上面,她侧坐在凉床的一端,我的头枕在她腿上,姆妈一边给我打扇,时不时还轻拍我的腿,驱赶蚊虫,一边轻声细语地讲着“牛郎织女”、“嫦娥奔月”、“小白兔乖乖”之类的故事,我常常听着听着,眼皮打起架来,迷迷糊糊地慢慢就睡着了,等到第二天早上醒来,已经在姆妈床上了。
今晚姆妈没来歇凉,我只好双手端着个小板凳坐在满孃身边,湖南人将“最小”叫做“满”,“满伢子”、“满妹子”就是最小的男孩、女孩,满孃——即是最小的姑姑,我这姑姑是老姑娘,因患有精神病,三十来岁了也没嫁人。平时,从她的言行是看不出来的,和正常人没两样,说话、做事有条有理,但要是发起病来,就像换了个人,神神叨叨的,嘴里不停地念些谁也听不懂的话,严重时,手指着床上的蚊帐顶,眼睛睁得很大,惊恐地喊叫着:“火,火,火!”又蹦又跳,有些吓人。我曾经问过姆妈,满孃为何会得这种病,姆妈告诉我,说是抗日战争期间,日本鬼子打到湘潭,到处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有一次,凶狠的日本兵进了村,用刺刀顶着满孃的胸口,从未见过这种可怕事情的她,惊魂失魄,被吓疯了。乡下人都怕疯子,尤其是“武疯子”,见人要打,有时还拿刀砍人,满孃属于“文疯子”,从不骂人,更不会打人,我也从不将她当作疯子,坐在她身旁,我反而有种安全感。满孃一边摇着圆圆的大蒲扇,一边打趣地对我说:“四四(我的小名),今晚你不能跟你妈睡了。”我疑惑地问:“为什么呢?”“你妈妈今晚要生小弟弟,你成了减价肉了!”“减价肉”是湖南人的俏皮话,意思是掉价了,没有以前那样受重视。听到满孃这样说,我并不介意,反而觉得有点新鲜,小弟弟会是什么样子呢!歇了一阵凉,我打起瞌睡来,便回房睡了。
第二天上午,我来到姆妈房中,见她正半靠着坐在床头,额头上包了一块手帕,怀里抱着个娃娃,姆妈说:“四四,来看看你的弟弟。”我好奇地走向前去,姆妈掰开襁褓,露出个头上长着绒毛的小脸蛋,眼睛都没睁开,被满孃说中了,还真是个弟弟。这时,女佣人端来一碗饭,还有一碟片糖(红糖压成的一片片糖块),湖南女人坐月子就吃这个,这种习俗真不大好,实在缺乏营养,不如重庆人讲究,凡女人坐月子,只要家里经济情况稍好一点,就要吃多少只鸡,多少个蛋,还有醪糟,据说醪糟可以发奶,让奶水充足。不知是基因作用,还是饮食不对,姆妈生孩子后都没有奶水,我们七个兄弟姐妹中,除我以外,都是请奶妈喂大的,我是吃饭团子长大的,当时正处于抗日战争逃难的那种环境,不可能有奶粉、牛奶喂食,在我们农村,即使到上世纪五、六十年代,也没见到过哪家用牛奶喂小孩的。一岁前,姆妈只能喂我一些米汤,一岁后,将蒸得很软的米饭,用调羹压成小丸子形状来喂养,为加强营养,还常常蒸点鸡蛋羹。小弟出生时,抗日战争已结束,家境渐好,请了个奶妈给小弟喂奶。
我出生在1943年,正值战火纷飞、兵荒马乱的岁月,那时,我国的大部分山河都被日本鬼子占领,广大的老百姓饱受侵略者带来的深重苦难,我在这时出生,还真是“生于忧患”了。
我一岁那年,1944年,日军为了打通湘桂通道,对湖南中部进行了疯狂的进攻,眼看着湘潭即将成为沦陷区,为躲避日本兵的轰炸和烧杀抢掠,我们全家也随同当地的不少老百姓一道,背井离乡,拖儿带女地去偏僻山村逃难。据资料记载:“1944年6月17日,湘潭县城沦陷,侵华日军第二十军在湘潭的暴行发生于1944年至1945年期间,由坂西一郎担任司令官,该部队在湘潭实施了大规模屠杀、掠夺和破坏,县属16个乡镇被侵占,邻近非占领区不断被侵扰,至1945年9月20日专田缴械投降,经一年零三个多月时间,全县被杀24596人,伤残105746人,手段极其残忍,采用刺刀捅刺、活埋、剥皮、火烧、开水烫等手段杀害平民,并使用军犬咬人,被毁房屋38472栋,被掠粮食165万石,被宰耕牛28821头,其它财物损失无数。”我家是在日军侵入湘那段日子开始逃难的,当时,我太小,还不会走路,只好由我大哥用箩筐挑着,一头装我,另一头装衣物,随着逃难的队伍,从湘潭县易俗河逃至槐塘,路程约57公里,要走十几个小时,大哥当年19岁,就这样不辞辛苦地挑着我走完全程。
我长大后,爹爹曾说起过在槐塘躲日本兵的事,他说,那时日本鬼子虽然没打进槐塘来,但日本军的飞机常来,有一天,听到嗡,嗡,嗡的飞机声,知道日军要轰炸扫射了,大家纷纷躲避,他躲在农家房后的墙根下,和他蹲在一起的还有另一个四十来岁的男人,中间隔了个尿桶,日军飞机低空盘旋,一梭子高射机枪子弹扫过来,将尿桶打穿,尿流得满地都是,又是一梭子弹打来,那个中年男人被击中脑袋,白花花的脑浆溅出来,和着鲜红的血水往外流,太吓人了!幸好爹爹没中弹,直到飞机飞走了,这才松下口气。
我的父母亲和哥哥、姐姐他们都经历了这艰难的八年抗战,而我懂事后,再也未曾经历战争的苦难,实在是万幸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