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格言

从小到大，再到老，我一直信奉着这样一句话：“事能知足心常泰，人到无求品自高”，在我的记忆中，这是父亲经常说的一句话，也是他老人家的格言。

父亲生于1906年，是个读书人，出身于四世同堂的大户人家，鼎盛时期，全家有稻田几千亩，还经营粮食生意，长沙府正街、湘潭易俗河有多处房产，家中有护院家丁、男女仆人、丫环数十人，外出有专用的轿子和骡马。父亲念过私塾，还上过教会办的新式中学，写得一手娟秀的毛笔字，平时唯一的爱好就是看书、写字，烦闷时吹吹洞箫。他虽出身富人之家，但毫无骄横跋扈的恶习，他为人正直，心地善良，只是性格有些软弱，胆小怕事，一辈子安分守己，与世无争。性格上的懦弱，加上时运不济，世道艰难，因而命运坎坷多舛，一辈子不得志。

父亲少年时生活在钟鸣鼎食之家，生活优裕，丰衣足食，但自小体弱多病。步入中年，当过县政府抄写公文的文书，戒烟（鸦片烟）所职员，还担任过乡粮站主任。晚年因病情加重，赋闲在家，直至政治风云变幻，生活跌入谷底，贫病交加，穷困潦倒，穷得每天只能吃上两顿清汤寡水的饭菜。

我十三岁那年，寒冬腊月，冷风刺骨，父亲气喘病日渐严重，喘息不止，整天咳嗽，一阵阵剧烈的咳嗽声，听着让人撕心裂肺。家庭的贫困，连看病、吃药的钱都没有，母亲只能冲半碗白糖开水给他润润喉咙。父亲强忍着病痛的折磨，拖着久病的身子苦苦度日，直到最后永远地离开了我们。他走后，根本不可能给我们兄弟姊妹留下任何点滴物质财富，唯一留下的，只有他的谆谆教诲和他的格言。

父亲学历不算很高，但是他是一个有学识和有见解的人，在父亲的教导中，让我们常常记起的，是他时常念叨的这句话：“事能知足心常泰，人到无求品自高。”

我不知道父亲为何特别欣赏这句话，这也许是生活的无奈给他留下的一番感慨，也许是人生经验的长期积累，也许是他清高品德的真情流露。

虽然父亲在晚年后的日子过得非常为艰难，家里的状况已经到了一贫如洗的地步，但父亲始终保持着顺其自然的心态对待周围的一切，从来不发牢骚，也不怨天尤人，依然心平气和，安之若素，从容淡定。

那时候，我只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初中生，一个涉世不深的少年，知识有限，生活阅历不多，自然难以理解“事能知足心常泰，人到无求品自高”这句话的真正意义。随着年龄的増长，生活历练的加深，渐渐懂得了这句话所包含的道理。后来书读多了，才知道父亲时常说的这句话，原本出自清代文人陈伯崖所写的一幅楹联，原文是：“事能知足心常惬，人到无求品自高。”父亲引用此对联时，有意将“心常惬”换成了“心常泰”，我想，父亲这样用词必定有他的道理，“惬”的原意是称心、舒服的意思，或许父亲认为，生活中的“事能知足”并不一定带来“惬意”，倘若用“惬”字来形容，未免过于理想化，有些言过其实，不如换作“泰”，因为“泰”作“平安、安定”讲，这样一来就更加合符常理，也更加贴切。“惬”是一时的舒坦，“泰”是一生的安宁，父亲用他的一生，给这个字做了最好的注解。父亲深知，人生难有永远的惬意，但即便在困顿中，却可保持内心的泰然，这种泰然，让他在清粥小菜中品出真味，在布衣蔬食里活出尊严。

有件小事让我至今难忘，上世纪五十年代以前，父亲留的发型为平头，在我家最贫苦的日子里，父亲为了省钱，干脆剃成光头，平时，头发长了，他从不去理发店，只找走街串巷的剃头匠来剃头。有一次，我放学回家，见父亲刚剃得净光的头顶上，有一道明显的红色伤痕，问父亲是怎么回事？父亲说，剃头匠手艺不好，出了点错，误伤的。我心疼父亲，对他说，以后不要再找这个人剃头了，去正规理发店好得多。父亲伸手摸摸头顶，爽朗地一笑：“五分钱剃个头，你还想要求人家好高啊！”至今想来，父亲这样对待人和事的态度，不正是“事能知足心常泰，人到无求品自高”的呈现吗？

父亲用他的一生，为这句格言作了最完整的诠释，在他生命最后的日子里，我和母亲守在父亲床边，那时的他，瘦骨嶙峋地靠在床头，每说一句话都要喘息片刻，可他的眼神始终清澈，母亲对他说，“你现在这情况，要不要给外头的儿女发个电报，让他们回来看看你？”父亲喘着气，费力地说，“不用了，他们工作和学习忙，还是不要打扰他们的好。”歇一下，父亲又对母亲说，“这辈子，你跟着我，享福不多，吃苦不少，我对不起你，唯一对得起的是，在年轻有钱的时候，我没有在外面找女人。”那一刻，我忽然明白，父亲的“知足”与“无求”了，在生命之火即将熄灭之时，他关心的不是自己的病痛，而是在外头的子女和自己的伴侣，父亲不论是处于锦衣玉食的阔少地位，还是跌入贫困线下的平头百姓，他一直坚持自已“知足”与“无求”的人格。

如今，在这个物欲横流的时代，多少人为了名和利疲于奔命，在攀比中迷失自我，当我在人生的道路上遇到诱惑或挫折时，总会想起父亲剃头后那道血痕，想起他摸着光头时豁达的笑容。“事能知足心常泰，人到无求品自高”，父亲的这一格言，已融入我的血脉，成为我修身养性、为人处事的准则，每当我为外界物质所困扰时，它就像一帖清凉剂，让我在当今浮躁的社会里，冷静并保持清醒；它又像一盏明灯，在人生的旅途中，永远指引着我砥砺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