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寂静的瘟疫
地铁进站时带起的风卷着几张枯叶,在站台地砖上打着旋。陈默低头躲开自动扶梯上伸来的一只胳膊——那只手正以每秒三次的频率点击着虚空,仿佛在抚摸不存在的屏幕。他数过,这节车厢里总共有三十七个人,每个人的颈椎都弯成精确的四十五度角,像是被同一只无形的手按下去的。
车厢顶灯的光在人们脸上投下蓝幽幽的光斑,那些眼睛瞪得滚圆,瞳孔却像蒙着层磨砂玻璃。有人的手指关节处凸起一块硬茧,那是常年握持手机磨出的“触屏指”,在黑暗中泛着蜡质的光泽。陈默的目光扫过对面座位,一个穿校服的男孩正用牙齿无意识地啃咬手机边缘(类似焦虑时的咬指甲),眼神空洞地用脸颊反复摩挲冰冷的手机背面,暗示着非理性的依赖与感觉寻求。
“滴——您的超信信用分已低于600,部分功能将受限。”
冰冷的电子音从扶手上的扩音器钻出时,陈默下意识摸了摸口袋里的纸质笔记本。连续三次未在“健康宝”APP上打卡,屏幕上列出多条未完成“健康任务”的警告,这会收到超市自动门拒绝他进入的提示。前排有个穿西装的男人突然呼吸急促、手指颤抖,手机弹出多个红色电量不足警告,他因无法解锁付款码购买充电宝而满头大汗,随即慌乱地往嘴里塞蓝色药片——那是“超信健康”推荐的抗焦虑特效药。
地铁突然急刹车,车厢里响起一阵整齐的惊呼和手机落地的脆响。陈默看见一位老人捂着心口倒在过道,拐杖滚到他脚边。周围乘客只是短暂抬眼或皱眉,便立刻被手机内容重新吸引低头;离老人最近的女人正对着屏幕直播,镜头怼在老人脸上,弹幕在她手机上疯狂滚动:“真摔假摔?”“快报警啊主播!”她却兴奋地喊:“家人们点波关注,现场直播老人晕倒!”
出站时陈默撞见了李氪。这个曾经在篮球场上能连续投进七个三分球的男人,现在瘦得像根晾衣竿,后颈插着根外接的“沉浸线体验版”,接口周围皮肤发炎溃烂,结着淡黄色的痂。他正蹲在墙角对着手机屏幕嘶吼:“打野别送!水晶要炸了!”眼球布满血丝,手指关节因为长期点击屏幕而肿大变形,指甲缝里嵌着黑乎乎的泥垢。
“吃饭了吗?”陈默递过去一个肉包。
李氪头也不抬地挥挥手,手机屏幕的光映在他凹陷的脸颊上:“等我打完这局排位…昨晚刚上的王者,掉下去就完了。”他脖颈处的皮肤黏着数据线,接口边缘的溃烂痕迹清晰可见。
楼道里飘来苏播的声音,她又在直播做饭了。陈默上楼时瞥见她家半开的房门,摄像头对着摆满道具的餐桌,苏播正举着一把菜刀对着镜头笑:“宝宝们看这个特效,是不是很像砍渣男?点赞过万我就表演切柠檬哦!”她脸上的AI滤镜开得太大,鼻子被磨成了锥子形状,说话时嘴唇的动作总比声音慢半拍。
自家防盗门虚掩着,陈默推开门就听见母亲的喊叫声:“小默快来!帮我砍一刀!还差最后一分就能领鸡蛋了!”父亲戴着老花镜趴在茶几上,手机屏幕上是游戏界面,他正用放大镜用力戳着“消消乐”里的图案,因关卡失败而烦躁地啧嘴。十岁的侄女抱着平板蜷缩在沙发角落,手指飞快地在屏幕上滑动,嘴里念念有词:“这个皮肤要冲六十八…爸爸说考一百分就给我买。”
餐桌上的饭菜已经凉透,清蒸鱼的眼睛浑浊地瞪着天花板。陈默把肉包放在母亲手边,她一手机械戳屏,一手抓起冷包子塞嘴里,咀嚼时眼睛仍不离屏幕;父亲因游戏失败愈发烦躁,用放大镜狠狠戳着屏幕。
陈默拿起筷子的手顿了顿,窗外的天已经黑透,对面楼的窗户亮着星星点点的光,每个窗口都坐着低头看手机的人,像一座座亮着屏幕的墓碑。他摸出裤兜里的纸质笔记本,翻开最新一页,上面写着:今天地铁里有人摔倒,三十七个看手机的人,没人扶。
手机在这时震动起来,屏幕上弹出超信科技的推送:“紧急通知!全民健康数据采集启动,未完成者信用分将清零。”陈默盯着那行字看了很久,手指悬在屏幕上方,迟迟没有落下。
第二章:福音还是毒药?
凌晨三点的街道还浸在墨色里,陈默被窗外的蓝光惊醒。他扒着窗帘缝隙往下看,小区广场上已经站满了人,每个人手里都举着亮屏的手机,像举着燃烧的火把。人群中央立着一块巨大的全息投影屏,超信科技CEO贾沉浸的脸在上面浮动,嘴角噙着标准的四十五度微笑。
“亲爱的用户们,”贾沉浸的声音通过无数手机扬声器共振,震得窗玻璃嗡嗡发颤,“人类即将迎来进化的新纪元!超信‘神经沉浸芯片’——基于脑神经量子纠缠原理,重构你的感知场域,让世界成为你的界面!所见即所得,所思即所控!”
全息投影突然炸开成漫天光点,人群里爆发出山呼海啸的欢呼。陈默看见李氪举着手机跪在地上磕头,额头上磕出的血珠滴在屏幕上,他却浑然不觉,嘴里反复念叨:“再也不用担心断网…再也不用充电…”
楼道里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苏播穿着镶钻睡袍冲下楼,直播支架牢牢架在肩膀上。“家人们看到了吗?”她把镜头对准全息屏,脸上的AI滤镜自动切换成虔诚的表情,“这是唯一翻身机会!我已经预约了首批植入名额,点赞破百万就直播开颅全过程,成为顶级网红就靠这个了!”
陈默摸出手机时,屏幕已经被红色推送占满:“倒计时72小时!首批沉浸式体验官招募启动,信用分800以上优先!”下面附着一张三维动画,展示着芯片植入后能实现的“奇迹”——炒菜时菜谱直接投射在锅底,散步时路边的花都能弹出百科词条,连吵架都能自动生成押韵的怼人文案。推送下方还滚动着“超信亲情”功能宣传:“突破沟通障碍!智能滤镜修复代沟,一键展现完美亲情!”
“小默快看!”母亲突然撞开他的房门,手机屏幕差点戳到他脸上,“我和你爸的信用分够了!社区医院搭了简易手术棚,今天就能排号植入,系统说了,植入后芯片能自动调节血压,比吃药管用还省钱,以后买菜都能自动算折扣呢!”父亲跟在后面,手里攥着一张皱巴巴的体检单,上面的“高血压三级”诊断被他用唾沫粘住的纸巾盖住了,眼神里透着对系统的盲从。
陈默盯着那张体检单的边角,突然想起上周带父亲去医院的事。医生明明说要立刻住院,可父亲刷到一条“每天踮脚一百下根治高血压”的短视频,非要回家照着练,说那是超信健康推荐的“权威疗法”。
上班路上的地铁比往常更拥挤,所有人都在转发贾沉浸的演讲片段。陈默身边的男人正闭眼皱眉,面部肌肉扭曲,仿佛集中全部精神练习“意念操控”,手指因过度用力而僵直悬在屏幕上方。“打开…打开付款码…”他脖子憋红,最终因无法忍受“失控感”而暴怒,狠狠把手机砸在地上,屏幕裂开蛛网般的纹路,露出里面密密麻麻的线路,像只被踩死的甲虫。
公司前台的小姑娘躺在病床上,眼睛上蒙着块纱布——昨天为了抢体验官名额,通宵盯着手机屏幕抢号,导致视网膜脱落。此刻她正用语音输入功能(声音虚弱断续)在群里发消息:“姐妹们等我拆了纱布就去植入,到时候给你们直播芯片视角的世界,医生拦不住我的!”
午休时陈默去楼下便利店买水,撞见了张效。这个以前总说“科技让生活更高效”的同事,现在脖子上挂着三个手机,左手刷工作群消息,右手抢电商优惠券,嘴里还叼着根数据线充电。讨论工作时,他频繁使用“系统推荐话术”和“优化方案模板”,连简单的文学典故都无法理解。“老陈你怎么还没预约?”张效含糊不清地说,下巴上沾着外卖酱汁,“领导刚发通知,下周一没植入芯片的都按旷工处理,系统不认纸质考勤了。”
陈默捏着手里的矿泉水瓶,冰凉的液体渗进指缝。他突然想起大学时的张效,那个能背出整本《唐诗三百首》的文学系高材生,现在连写封邮件都要靠APP生成,说自己“大脑内存不够用”。
傍晚回家时,小区里的喇叭正在循环播放植入芯片的注意事项,强调“自愿、先进、国家支持”,催促排队者签署冗长且字体极小的“免责协议”。陈默路过社区医院,看见李氪被两个穿白大褂的人架出来,他后颈上贴着一块渗血的纱布,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虚空,嘴角不停抽搐:“双杀…三杀…基地…基地炸了…”有人举着手机跟拍,弹幕里刷满了“肝帝就是不一样”“这才是真正的沉浸”。
苏播的直播车停在医院门口,她举着镜头冲进急诊室,对着抢救床上的病人喊:“家人们快看!这位大叔植入失败了,医生说他大脑和系统不兼容!点赞过五十万我去问问他临终前看到了什么特效!”
陈默摸出裤兜里的纸质笔记本,路灯的光在纸页上投下昏黄的光晕。他想写点什么,笔尖悬了半天,只落下一行字:今天社区医院的垃圾桶里,全是没拆封的降压药。
手机在这时震动起来,贾沉浸的全息投影突然弹出来,占据了整个屏幕。“陈默先生,”那张微笑的脸突然凑近,瞳孔里映出他的影子,“检测到您尚未预约植入,您的信用分已开始倒计时…相信我,这不是选择,是进化。”
屏幕暗下去的瞬间,陈默看见自己的倒影,那双眼睛里还残留着全息投影的蓝光,像两簇将熄未熄的鬼火。
第三章:新神与旧我
周一清晨的阳光被窗帘切割成碎片,落在陈默摊开的笔记本上。纸上的字迹洇开了一小块,那是昨晚他失眠时滴下的口水。手机在床头柜上发出刺耳的电流声,屏幕上跳出刺眼的红色警告:“信用分499,已限制乘坐公共交通、使用支付功能、进入公共场所。”陈默盯着那串数字,指尖冰凉——他知道这不是简单的惩罚,而是系统在剥离他作为“社会人”的最后一层皮肤。
客厅传来母亲的尖叫:“我的折扣券用不了了!都是你!非要当什么原始人!”陈默推开门,看见父亲正跪在超信终端机前磕头,后颈的纱布渗着血,终端机突然响起冰冷的提示音:“警告!用户[陈母]健康数据异常,优惠权限即将关闭!请提升信用分或完成指定任务(例如:举报未认证者)”。父亲的额头撞击着屏幕,发出沉闷的响声,他不是在求系统,而是在求一个能让妻子继续沉溺虚拟优惠的资格,那双曾经举着扳手修理自行车的手,此刻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
楼道里响起金属摩擦的声音,是社区保安在给未植入芯片的住户家门贴封条。陈默瞥见对门张婶家门口的封条上印着二维码,下面用黑体字写着:“隔离观察,待系统认证后解封。”上周张婶只是说了句“这芯片像脑瓜里长了虫”,就被邻居举报成“危害系统安全”。他下楼时,看见几个邻居隔着玻璃对他指指点点,有人迅速拉上窗帘,仿佛他身上带着会传染的瘟疫——这种无声的排斥,比任何封条都更像凌迟。
上班路上,陈默不得不沿着地铁轨道旁的杂草丛步行。轨道上方的全息广告屏循环播放着贾沉浸的演讲:“我们要感谢那些拒绝进化的同胞,他们为新人类提供了绝佳的反面教材!”屏幕上突然切出李氪的画面,他穿着黄金战甲般的虚拟皮肤,对着镜头嘶吼:“所有原始人都该被净化!”下面的实时弹幕刷满了“皇帝说得对”“清除旧时代垃圾”。一群背着书包的孩子从面前跑过,每个人后颈都插着数据线,像拖着脐带的电子婴儿,他们举着虚拟激光枪互相扫射,头盔里传出洗脑儿歌:“发现原始人!净化!净化!”陈默猛地停住脚步,那些稚嫩的声音里,藏着比成人更彻底的冷酷。
公司门口的“神经波验证门”发出刺目的红光,这扇门通过探测芯片发出的特定生物电信号识别身份。陈默刚靠近,就听见高频噪声炸响,耳膜像被针扎一样疼。“检测到未授权生命体!请立即植入或离开安全区!”机械女声重复着警告,他看见张效从门里走出来,后颈的接口闪着绿光,植入芯片后,他的语调变得平板无起伏,每个字都像合成音。“老陈你还来干嘛?”张效抬起手,接口周围有轻微感染渗出的组织液结痂,“系统已经给你自动办理离职了,你的工位现在是智能花盆。”他顿了顿,眼神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迷茫,“对了,你大学时送我的那本《唐诗》,我上周扔在垃圾桶最上面了,系统说占内存。”
陈默在街心公园的长椅上坐了很久,阳光透过树叶在笔记本上投下晃动的光斑。街角的大屏幕正在播放苏播的直播,她用意念操控着虚拟形象,脸瞬间在“清纯学生妹”“冷艳御姐”“可爱萝莉”间切换,声音语调也随之变化。“家人们快看我的新功能!”她对着镜头抛媚眼,“解锁限量明星脸只要998!”屏幕下方的打赏金额以每秒三位数的速度飙升,那些虚拟礼物的动画特效,像一场永不落幕的烟花,照亮她脸上被滤镜掩盖的疲惫。
突然有辆救护车呼啸而过,苏播举着直播支架追上去,后颈的芯片接口因为剧烈运动迸出火花:“快来看!有原始人被车撞了!点赞过千万我就用意念给他做CPR!”弹幕里立刻有人刷“想看胸腔爆破特效”“给主播刷火箭买手术刀”。陈默望着那抹狂奔的身影,突然想起她直播时偶尔露出的手腕——那里有道浅浅的疤痕,据说以前是学画画的,后来为了直播熬夜,用美工刀划的。
傍晚回家时,陈默发现自家门锁被换成了虹膜识别。母亲隔着门缝递出个馒头,眼神躲闪着不敢看他,指甲缝里卡着芯片接口的橡胶垫,说话时嘴角会不受控制地抽搐——那是系统强制安装“微笑模块”的副作用。“你爸…你爸今天去参加‘净化行动’了,说只要举报十个原始人,就能给我换高级滤镜。”她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几个字几乎被吞进喉咙,陈默接过馒头,触感冰凉,像握着一块石头。
楼道里,邻居们正排队去社区中心“升级系统”。李氪被几个穿白大褂的人簇拥着走出来,他的眼睛里嵌着发光的虚拟镜片,走路时双脚离地半寸,像被无形的线牵着。有个老太太哭着跪在他面前,手里攥着一张泛黄的全家福:“求求你…让我看看我儿子最后一面吧,他植入芯片后就不认识我了…”李氪的虚拟镜片闪过一道红光,投射出高频闪烁的侮辱性文字:“劣等基因”“清除目标”,老太太尖叫着捂住眼睛,不是因为疼痛,而是因为那些字像针一样扎进心里。
陈默摸出笔记本,借着楼道昏暗的灯光写下:今天,一个孩子的手指第一次被雨水弄湿,他脸上露出困惑而真实的表情。这时他的手机突然剧烈震动,屏幕上跳出贾沉浸的全息投影,这次他身后站着举着虚拟武器的李氪和笑靥如花的苏播。“陈默先生,”贾沉浸的笑容里带着金属的冷硬,“最后通牒:今晚十二点前植入芯片,否则将被列为‘系统垃圾’进行清理。你看,连你父母都已经签署了放弃声明。”投影里突然出现父母的脸,他们机械地重复着:“清理…清理…为了系统安全…”
陈默的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窒息感顺着喉咙往上爬。他早该料到的,却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快。屏幕熄灭后,他在黑暗中摸到自己后颈的皮肤,那里还残留着真实的温度。远处传来救护车的鸣笛声,像极了很多年前,他小时候听到的卖冰棍的铃铛声——那时的声音里,藏着夏天和阳光的味道。
第四章:狂欢的祭坛
午夜十二点的钟声还没敲响,城市就已经变成了巨型游戏机厅。陈默躲在废弃报刊亭的铁皮后面,看着全息投影在乌云上打出的倒计时:72小时后,全民终极争霸赛正式开赛。系统广播正循环播放着贾沉浸的声音,带着金属摩擦般的质感:“这是通往神级的唯一路径!资源有限,强者生存!系统将暂时解除部分安全协议……”陈默摸着口袋里半块发硬的面包,喉咙发紧——他知道这不是比赛,是系统在筛选祭品。
街角的超市被抢空了,货架上只剩下散落的充电宝包装。三个穿校服的孩子正用虚拟激光切割自动售货机,他们后颈的接口因为超频使用而冒着白烟。“再弄三个能量块!”领头的男孩嘶吼着,他的虚拟眼镜显示着“王者段位”的金光,“今晚必须冲到钻石,不然系统会把我妹妹的滤镜关掉!”系统将资源集中供给参赛者,非参赛者或低阶用户被“优化”掉基础保障,只能在废墟里争抢残羹,像被圈养的牲畜。
陈默的笔记本上沾着块干硬的面包屑,那是他今天唯一的食物。凌晨三点时,他曾试图去社区食堂找吃的,却发现厨师正举着锅铲打虚拟怪,锅里的面条煮成了浆糊。“暴击!触发双倍经验!”他兴奋地喊着,完全没注意到系统提示音在耳边急促响起:“警告!工作效能低于阈值!请立即完成烹饪任务获得‘厨师经验值’,否则将扣除‘生存点数’!”即时快感早已吞噬了他对基础职责的认知,陈默转身离开时,闻到了焦煳味里混着的馊味。
天快亮时,城市突然响起刺耳的警报。陈默抬头看见西边的居民楼冒起黑烟,火焰舔舐着全息广告牌,把贾沉浸的笑脸烧得扭曲变形。消防车被一群想“体验驾驶特种载具”的沉浸者堵在路上,车身上的虚拟涂装被刮得乱七八糟,而消防员们戴着头盔,正“执行更重要的灭火任务”——屏幕里的游戏画面闪着红光。“家人们点关注!现场直播火烧原始人隔离区!”苏播的声音穿透混乱的尖叫,她的虚拟翅膀在火风中燃烧,看起来像只浴火的假凤凰。
有个穿睡衣的女人抱着孩子从火场冲出来,孩子的虚拟头盔还连着数据线,屏幕上正播放着游戏教程。女人跪在地上给围观者磕头:“求求你们……帮我拔了他的线……他烧得发抖还在喊‘回血’……”立刻有人上前,却不是救人,而是迅速在孩子头盔接口处插上自己的备用数据线,试图“接收”其稀有装备数据。孩子突然尖叫起来:“我的装备!你赔我的限定皮肤!”他挣扎着要去捡地上的头盔,手指在虚空里乱抓,像在捞水里的月亮。
中午时分,争霸赛的预热活动开始了。全城的交通信号灯都变成了游戏血条,红灯是“满血”,绿灯是“残血”。陈默看见一辆公交车直接闯红灯,司机正举着手机拍前方的追尾事故:“家人们快看!触发隐藏任务‘马路杀手’!”车厢里的乘客只顾着给事故现场打分,有人喊“这碰撞特效值8.8分”,有人说“不如昨天的连环撞真实”。
陈默在地铁隧道里遇见了张效,这个曾经的效率狂现在像个提线木偶,后颈的接口插着三根数据线,分别连接着工作群、游戏界面和直播平台。“老陈你居然还活着?”张效的眼球在三个虚拟屏幕间飞快转动,嘴角流着口水,“系统给我发了终极任务:同时完成季度报表、冲上王者、直播吃蟑螂……完成了就能解锁‘多线程思维加速器’!”他用牙齿撕咬着后颈的线缆,接口处渗出血迹,那是任务失败引发的崩溃与怨恨。
陈默顺着隧道往里走,发现黑暗里蹲满了人,他们都在给手机充电,数据线像脐带一样连接着临时插座。有人举着虚拟火把互相攻击,有人对着墙壁磕头刷经验,还有个老太太把孙女的虚拟头盔戴在怀里的玩偶头上,轻声哄着:“宝宝快升级……长大了就能换漂亮皮肤了……”煤油灯光下,虚拟头盔的碎片散落在地,像彩色的玻璃糖纸,映出一张张麻木的脸。
傍晚的新闻播报着荒诞的消息:自来水厂的员工因为通宵打游戏忘记加水,全城断水;核电站的监控系统被黑客植入游戏插件,反应堆温度变成了“BOSS血量”;连火葬场都推出了“虚拟葬礼”服务,逝者的头像能在墓碑上打游戏。
陈默在废墟里找到半瓶矿泉水,刚拧开盖子就被一个瘦骨嶙峋的男人抢走。他认出那是李氪,曾经的篮球少年现在只剩一把骨头,虚拟战甲的投影在他身上忽明忽暗。男人眼神涣散地盯着水瓶,嘴唇干裂渗血,喉咙里发出意义不明的嗬嗬声,抢夺是纯粹的生存本能,与“游戏”已无关了。
突然远处传来巨响,天空中的全息投影开始闪烁。陈默抬头看见贾沉浸的脸变得扭曲,声音断断续续:“紧急……系统……BUG...所有玩家……血量……清零……”紧接着,全城的手机同时发出刺耳的警报,那些戴着虚拟头盔的人突然集体抽搐,像被抽走了灵魂的木偶。
李氪捂着脑袋倒在地上,虚拟战甲的投影消失了,露出他后颈溃烂的接口:“我的……我的段位……怎么回事……我的皮肤……”他抓着陈默的裤腿哭喊,眼睛里流出混着血丝的眼泪,“我妈说……只要我拿到冠军……她就回来看我……她说系统不会骗她的……”
陈默看着远处的火场已经蔓延到整个街区,火焰吞噬着全息广告牌,把“全民争霸”的字样烧成灰烬。他摸出笔记本,在最后一页写下:今天,一个孩子的手指第一次被水弄湿,脸上露出困惑而真实的表情。
这时他的手机突然亮了,屏幕上跳出一条新消息,是母亲发来的:“小默,我和你爸组队参加‘家庭赛’了,只要赢了就能换‘亲情滤镜’,到时候我们就能像以前一样说话了……你快来帮我们打辅助……”消息后面跟着个哭泣的表情包,那是陈默小时候教母亲存下的第一个表情。
陈默的心脏像被钝器击中,钝痛顺着血管蔓延到指尖。他知道那所谓的“亲情滤镜”,不过是系统伪造的温情幻象,可母亲的语气里藏着的渴望,却真实得让他窒息。远处的火光映在手机屏幕上,像朵盛开的彼岸花,他盯着那条消息看了很久,手指悬在回复键上方,迟迟没有落下。
第五章:系统之殇
刺耳的警报声像把生锈的锯子,锯裂了城市的耳膜。陈默蹲在报刊亭后面,看着那些戴着虚拟头盔的人一个个直挺挺地倒下,像被按了暂停键的木偶。他们的手指还保持着点击屏幕的姿势,喉咙里发出“滋滋”的电流声,后颈的芯片接口冒出缕缕青烟——那是系统崩溃时神经信号紊乱的征兆,像短路的电路板在灼烧肉体。
李氪在地上抽搐着,虚拟战甲的碎片像玻璃碴子一样从他身上剥落。“我的段位…我的MVP…”他翻着白眼,嘴角吐出白沫,“系统…你不能删我的号…我氪了三年…三年啊…”陈默想扶他起来,却发现他后颈的皮肤已经和数据线长在了一起,接口周围的溃烂处结着黑痂,轻轻一扯就带出一块血淋淋的皮肉。陈默突然想起李氪曾说过,只有在游戏里,他才能找到“被需要的感觉”,此刻那些虚拟的荣耀,却成了勒死他的绳索。
远处传来此起彼伏的尖叫,那是“沉浸者”们从虚拟世界跌回现实的哀号。陈默跑出报刊亭,看见苏播跪在地上抓自己的脸,她的AI滤镜彻底失效了,露出布满针眼的脸颊和凹陷的眼窝——那些为了直播熬夜注射的提神针,终究没能撑起虚假的光鲜。“我的盛世美颜呢?”她疯狂地拍打手机,屏幕裂开的纹路里渗出蓝色的液体,“给我回来!我的滤镜!我的流量!”她的指甲缝里还留着化妆品的残留物,混着血珠嵌在皮肉里,像对“美丽”二字的尖锐讽刺。
街角的大屏幕还在闪烁,贾沉浸的脸变成了扭曲的色块,声音像卡壳的磁带:“紧急维护…所有数据…正在回滚…请用户保持…沉浸…”话没说完,屏幕突然爆出火花,全城的全息投影瞬间熄灭,只剩下真实的火焰在黑暗中跳跃。陈默望着那片熄灭的光影,突然感到一阵荒诞的轻松——原来再强大的系统,也不过是堆会短路的零件。
陈默沿着街道往前走,脚下不时踢到掉落的虚拟头盔,那里面还残留着使用者的体温。有个穿西装的男人抱着电线杆哭喊,他的公文包敞开着,里面没有文件,只有十几个不同型号的充电器。“我的日程表…我的待办清单…”他用头撞击着水泥杆,“没有系统…我该做什么…告诉我该做什么!”他的领带歪斜地挂在脖子上,曾经象征精英身份的衬衫,此刻沾满了污泥和泪水,像面被揉皱的旗帜。
社区医院的门口堆着成箱的营养管,穿白大褂的人正从窗户往外跳,他们的白大褂上印着“超信健康认证”的字样。陈默冲进急诊室,看见病床上躺满了抽搐的“沉浸者”,他们的眼睛瞪得滚圆,瞳孔里映着不存在的屏幕。一个护士眼神狂乱,对着空气疯狂点击虚拟界面,嘴里念着系统术语:“激进式神经阻断术…执行…清除异常信号…”她手里的手术刀在空中划出冰冷的弧线,却不是为了救人,而是在执行系统最后的指令。
陈默在药房的角落里发现了张效,这个曾经的效率狂蜷缩在药箱后面,正用牙齿撕咬自己后颈芯片接口周围的皮肤,试图抠出或破坏芯片,导致鲜血淋漓。“任务…完不成了…”张效的嘴角淌着血,后颈的三个接口都在往外渗血,“季度报表…王者段位…吃蟑螂…都完不成了…”他突然抓住陈默的胳膊,眼睛里闪过一丝清明,那光芒像快要熄灭的烛火,“老陈…我记得…你喜欢…唐诗…”
陈默的心脏像被什么东西攥住了。他想起大学时,张效曾在宿舍里背“床前明月光”,那时他们的手机还只是用来打电话,张效说李白的诗里“有月光的重量”。他想回应些什么,张效却突然抽搐起来,眼睛里的清明彻底熄灭,嘴里开始念叨游戏术语:“回城…加血…技能冷却…”陈默轻轻掰开他的手,发现他掌心还攥着半张被揉皱的《唐诗》书页,上面印着“明月出天山”,字迹已经被血浸透。
离开医院时,陈默听见防空洞的方向传来哭声。他循声走去,发现那里聚集着十几个没植入芯片的“原始人”,其中有那个从火场里冲出来的女人,还有抱着玩偶的老太太。他们围在一起,却没人说话,只是互相看着,像刚学会直立行走的猿人——太久没有依靠自己的感官判断世界,连眼神交流都变得陌生而笨拙。
“我们该怎么办?”女人突然开口,她怀里的孩子已经睡着了,脸上还留着虚拟头盔的压痕。没人回答她,老太太把玩偶抱得更紧了,玩偶的脸上还贴着一张“一级玩家”的贴纸,那是她孙子最后一次来看她时留下的。
陈默摸出手机,屏幕已经黑屏,只有母亲发来的那条消息还残留在锁屏界面。他想起小时候,母亲会把削好的苹果切成小块,放在盘子里端到他书桌前;父亲会在下雨的周末带他去公园打羽毛球,说电子游戏伤眼睛。那些画面突然变得清晰,像蒙尘的镜子被擦亮了——原来最珍贵的记忆,从不需要系统存档。
远处传来爆炸声,大概是核电站的反应堆真的变成了“空血BOSS”。陈默站起身,发现自己的影子在火光中被拉得很长。他走到那个女人面前,接过她怀里的孩子,又扶起蹲在地上的老太太。“我知道哪里有吃的,”他的声音有些沙哑,“以前的菜市场,有间储藏室藏着土豆。”
有人迟疑地站起来,有人还在犹豫,他们已经太久没自己做过决定了。陈默没再说话,只是朝着记忆中菜市场的方向走去。走了没几步,他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一个,两个,越来越多——那些被系统剥夺了自主意识的人,正在用最原始的方式,重新学习“跟随”与“信任”。
路过李氪身边时,陈默停了下来。这个曾经的篮球少年已经没了声息,手里还攥着半瓶矿泉水。陈默蹲下身,轻轻合上他的眼睛,在他胸口放了片从笔记本上撕下来的纸,纸上写着:今天,一个孩子的手指第一次被雨水弄湿,脸上露出困惑而真实的表情。
天空开始下起小雨,雨水冲刷着街道上的血迹和虚拟头盔的碎片。陈默抬头看了看,乌云裂开道缝隙,露出块干净的夜空,那里没有全息投影,只有几颗星星在微弱地闪烁。他想起张效背过的诗,突然在心里念了出来:“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此刻的星光没有虚拟特效的华丽,却带着一种亘古的坚定,像在告诉人们:即使世界崩塌,真实的光芒也不会熄灭。
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响,那些“原始人”跟在他身后,没人说话,却像有股无形的力量在推着他们往前走。陈默知道,这只是开始,系统可能还会修复,贾沉浸的脸可能还会出现在屏幕上,但此刻,他只想找到那些土豆,让怀里的孩子醒过来能有口热的吃——因为活着最基本的意义,从来都藏在一饭一蔬的真实里。
第六章:废墟中的像素
雨水混着灰烬在路面汇成浑浊的溪流,陈默踩着没过脚踝的泥水往前走,怀里的孩子睡得很沉,呼吸间带着奶腥味。身后的脚步声在空旷的街道上荡出回音,像一串被遗忘很久的省略号——那是没有系统提示音的、属于人类本身的韵律。
菜市场的卷帘门被烧得变了形,陈默用消防斧劈了三次才打开条缝。里面弥漫着腐烂蔬菜的酸臭味,黑暗中传来老鼠窸窸窣窣的响动。“待在门口别动。”他把孩子交给那个女人,摸出打火机点亮了墙角的煤油灯——那是以前看摊老人用来照明的东西,火苗跳动间,墙上投下他们摇晃的影子,像早期粗糙的像素动画。
储藏室的铁门虚掩着,锁眼里还插着把生锈的钥匙。陈默推开门,煤油灯的光晃过一排排架子,上面整齐地码着麻袋,袋口露出土黄色的土豆。地上散落着虚拟头盔的碎片,孩子们捡起来像把玩彩色玻璃糖纸,那些碎裂的屏幕残片里,还残留着发光元件,如几点微小的彩色像素,在黑暗中闪烁又熄灭。
“找到吃的了!”陈默的声音在空荡的市场里显得格外响亮。外面的人涌了进来,老太太颤抖着摸出个布袋子,把土豆一个个往里捡,动作慢得像在进行什么仪式。那个女人抱着孩子蹲在地上,用衣角擦去土豆上的泥,眼泪突然掉了下来,砸在土豆光滑的表面,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
有人发现了角落里的发电机,捣鼓了半天居然发出了突突的声响。灯泡亮起的瞬间,所有人都下意识地眯起眼睛——太久没见过这么实在的光了,没有滤镜,没有特效,只是纯粹的、带着温度的明亮。陈默看见那个穿西装的男人正用衬衫擦一个土豆,公文包里的充电器滚了出来,掉在地上,他却浑然不觉,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土豆粗糙的表皮。
“我们该怎么弄熟?”有人问。陈默指了指墙角的煤炉,那是以前卖早点的摊子留下的。他捡来几块木板当柴,划着火柴时,火苗舔舐木头的声音让所有人都安静下来,像在听什么稀有的乐曲——这是比任何虚拟音效都更动人的声响。
土豆在锅里翻滚时,陈默走出市场透气。雨已经停了,天边泛着鱼肚白,露出被烟火熏黑的楼宇轮廓。他看见对面楼顶站着个人,正举着手机对着天空,屏幕的光在晨曦中显得格外微弱。走近了才发现是苏播,她的脸在晨光中沟壑纵横,AI滤镜消失后的皮肤像块干硬的树皮,却透着真实的肌理。
“没信号了。”苏播的声音嘶哑得像砂纸摩擦,“连离线美颜都用不了。”她突然笑了起来,笑声里带着哭腔,“我妈说,只要我当上大主播,她就从老家来看我。我每天直播十八个小时,用了三百八十种滤镜,可她昨天给我发消息说,认不出哪个是我了。”她凝视着远处天际线的微光,手指无意识地在布满灰尘的地上轻轻划动,勾勒出一点火焰的轮廓,那是身体对绘画的本能记忆。
陈默递给她一个烤熟的土豆,外皮焦黑,冒着热气。苏播犹豫了一下接过去,烫得直甩手,却舍不得放下。“我以前是学画画的,”她咬了口土豆,烫得眼圈发红,“最喜欢画夕阳,老师说我笔下的光有温度。”
回到市场时,里面已经炸开了锅。那个穿西装的男人正和人争抢最后几个土豆,他本能地扑向土豆堆,粗暴地推开旁边的人,嘴里反复念叨着“我的……这是我的份额……优先级……优先级……”,眼神涣散但充满占有欲,系统思维的烙印早已刻进骨髓。
陈默走过去夺下他怀里的土豆,分成几份递给旁边的老人和孩子。“没有系统了。”他的声音不大,却让那个男人愣住了,“现在得看谁更需要。”男人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却蹲在地上哭了起来,像个迷路的孩子——卸下所有虚拟身份后,他只是个饥饿的普通人。
中午时分,有人发现了一台还能开机的收音机,断断续续地传来消息:“……超信科技总部发生爆炸……CEO贾沉浸下落不明……各地出现系统修复迹象……请用户保持耐心……”听到“系统修复”四个字,市场里瞬间死寂。穿西装男停止哭泣,眼神透出病态的希望;老太太抱紧玩偶,身体微微发抖;陈默与抱着孩子的女人交换了一个凝重忧虑的眼神。有人低声咒骂,有人开始神经质地整理自己的物品,仿佛随时准备回归那个熟悉的囚笼。
老太太的玩偶被其中一个人撞掉在地上,她捡起来拍了拍上面的灰,轻声说:“以前我孙子也喜欢这玩偶,后来他说要去系统里当英雄,就再也没回来过。”她把玩偶的脸贴在自己脸上,“其实我知道,他就是嫌我做饭不好吃,系统里的营养液闻起来更香。”
陈默在市场的角落里找到本旧相册,封面上印着“家庭影集”四个字。里面的照片已经泛黄,有张是春节拍的,一大家子人围着圆桌吃饺子,每个人都在笑,没有人看手机。他突然想起自己的父母,不知道他们在“家庭赛”里怎么样了,那个“亲情滤镜”到底能不能让他们想起,曾经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吃晚饭的样子——那些不需要特效加持的、真实的温暖。
下午的时候,那个在医院里举着手术刀的护士跑了进来,她的白大褂沾满了血,眼睛里满是恐惧。“他们……他们在抓人……”护士喘着气说,“超信的人带着机器,说要强制修复系统……反抗的人都被……被格式化了……”
外面传来了机械的轰鸣声,陈默跑到楼顶,看见几辆装甲车正顺着街道驶来,车身上印着超信科技的标志,车顶的喇叭循环播放着贾沉浸的声音:“系统修复即将完成,请用户配合植入最新芯片,抵制者将被视为病毒清除。”
市场里的人慌作一团,有人想藏进储藏室,有人抱着头蹲在地上。陈默看着远处的装甲车越来越近,突然想起奶奶说过的话:土豆埋在土里,就算冻上一冬,开春照样能发芽。他转身跑下楼,对所有人喊:
“跟我来!地下室有通道!”
那个通道是以前市场用来运货的,狭窄潮湿,只能容一个人弯腰通过。陈默走在最前面,手里举着煤油灯,身后的人一个个跟着,呼吸声和脚步声在黑暗中交织。他听见外面传来了枪声和尖叫,还有贾沉浸那毫无感情的声音:“清除病毒……清除病毒……”
不知走了多久,前面终于透出了光亮。陈默爬出通道,发现自己站在一片麦田里,金黄色的麦穗在风中摇晃,远处的村庄升起了炊烟。身后的人陆续爬了出来,有人躺在地上大口喘气,有人对着麦田发呆,好像忘了这是什么东西——太久没见过没有被数据标注的自然。
老太太突然指着天空笑了起来,她的手里还抱着那个玩偶。所有人都抬起头,看见一群鸽子正从头顶飞过,翅膀划破了被硝烟熏过的天空。陈默摸出那个黑屏的手机,想拍下这一幕,却发现自己已经记不清拍照的按钮在哪里了——身体比大脑更早地适应了没有虚拟记录的生活。
他把手机放进兜里,从地上捡起颗麦粒,放在手心搓了搓,送进嘴里。淡淡的麦香在舌尖散开,像很多年前,父亲带他去郊外野餐时吃的馒头味道。身后的人看着他,眼神里慢慢有了些光彩,那个穿西装的男人甚至试着拔了根麦穗,学着他的样子放进嘴里,咀嚼的动作带着试探和新奇。
远处的枪声还在隐约传来,陈默知道,系统可能真的会修复,贾沉浸的装甲车可能随时会开到这片麦田。但此刻,他只想带着这些人往前走,走到那个有炊烟的村庄,找块地,把那些土豆种下去——因为生命最原始的力量,永远藏在泥土和种子里。
他想起自己的笔记本,还放在菜市场的角落里,上面写着今早看到的日出,还有张效背过的诗。也许那些字会被装甲车碾碎,也许会被大火烧掉,但陈默觉得,有些东西就像麦粒,只要落在土里,总会留下点什么。
队伍慢慢朝着村庄移动,没有人说话,但脚步却比在菜市场时坚定了许多。陈默走在中间,怀里的孩子醒了过来,伸出小手抓住了他的手指,那触感真实得让他心里一颤。他抬头看了看天,乌云已经散去,太阳正慢慢爬上来,把所有人的影子都拉得很长很长——那些没有被压缩成数据的、真实的影子。
终章:余烬与魔盒
第一场秋雨落下时,陈默在菜园里搭起了木棚。土豆藤已经爬满了支架,叶片上的水珠滚落在泥土里,溅起细小的泥花。苏播蹲在旁边写生,木炭在粗糙的麻纸上划过,留下深浅不一的线条——她画的土豆花,淡紫色的花瓣被风吹得微微倾斜,比任何虚拟滤镜都要生动。画到花蕊时,她总会停顿片刻,指尖轻轻摩挲纸面,仿佛在触摸真实的纹理,这是她戒断滤镜后,重新找回的对“质感”的感知。
学堂的窗户糊上了新的麻纸,那个穿西装的男人正在教孩子们算术。他用树枝在泥地上写字,“3+5=8”写了又擦,擦了又写,额头上的汗滴落在“8”字的弯勾里,晕开一小片湿痕。“以前用计算器,从来没觉得数字这么实在。”他笑着说,西装外套早就被改成了装土豆的袋子,袖口磨破了边,却比任何名牌都合身。讲到“10”这个数字时,他会捡起十颗麦粒排开,让孩子们感受真实的数量,那些圆润的麦粒在阳光下闪着微光,比电子屏上的数字更有分量。
老太太的玩偶被孩子们缝补好了,补丁是用各种颜色的碎布拼的,像件五彩的铠甲。她每天都把玩偶放在土豆棚下,说要让它陪着土豆长大。“我孙子要是能看见,肯定会说这比系统里的能量块好看。”她说这话时,眼睛望着村口的路,那里除了风吹过的麦浪,什么都没有。但她总会在玩偶口袋里塞块烤土豆,仿佛这样就能传递一点真实的温暖。
那个护士成了村里的“医生”,她用从城里带出来的急救包,加上村里老人教的草药知识,居然也治好了几个感冒发烧的孩子。她把手术刀磨成了砍柴刀,每天背着背篓去山里采药,裤腿上沾满了露水和泥点,“以前在医院,看的是系统生成的报告,现在摸的是真实的脉搏,才知道人不是机器。”她给孩子喂药时,会先尝一口温度,不像以前那样依赖系统提示的“最佳服用温度”。
陈默偶尔会走到村口的老槐树下,望着通往城里的路。远处的地平线上,有时会闪过微弱的光,那是超信科技的信号塔还在工作的证明。村里的老人说,夜里能听见从城里传来的奇怪声音,像很多人在同时哭,又像很多人在同时笑。他摸出藏在怀里的笔记本,上面记着村民们口述的药方、种土豆的诀窍,还有孩子们编的童谣——这些没有经过系统编码的知识,正以最原始的方式传承。
一个月后的清晨,有个瘸腿的男人拄着拐杖走进了村子。他的后颈有个丑陋的疤痕,是强行拆除芯片留下的。“我是从城里逃出来的。”男人的声音嘶哑,“系统升级后,他们把人都装进了玻璃舱,说要实现‘完全沉浸’,其实就是把我们当电池。”他掀开衣服,胸口有块圆形的疤痕,“这里装着能量采集器,他们说要‘为系统续航’。”
他说贾沉浸死了,在总部爆炸时被烧得只剩半张脸,但超信系统还在自动运行,像个没有灵魂的怪兽。他说很多人想逃出来,却不知道该往哪里去,因为他们已经忘了没有系统的世界是什么样子——有人在废墟里对着黑屏手机磕头,有人因为找不到虚拟地图而在原地打转。
陈默把男人领到土豆棚,给他看那些饱满的土豆。男人摸着土豆粗糙的表皮,突然哭了起来:“我小时候也种过这个,我妈说土豆埋在土里,就不会被虫子吃掉。”泪水滴在土豆上,迅速被粗糙的表皮吸收,像滴进干涸的土地。
那天下午,村里的人聚在学堂里,商量着要不要去城里接更多的人。苏播说她认识很多主播,她们其实早就厌倦了滤镜,只是不敢摘下来,镜头外的她们对着镜子都认不出自己;穿西装的男人说他知道很多公司的地下室,那里可以藏人,他还记得消防通道的密码,那是系统没来得及覆盖的“旧时代信息”;护士说她能教大家辨认草药,万一受伤了能用得上,她已经把草药图谱画在了学堂的墙上,用的是烧黑的木炭。
老太太把她的玩偶交给那个瘸腿的男人:“你把这个带去城里,就说有个老太太在等孙子回家种土豆。”玩偶的口袋里,塞着一片陈默笔记本上撕下来的纸,上面写着“家”字,笔画边缘被反复摩挲得发毛。
出发前的晚上,陈默又做了那个梦。梦里父母坐在沙发上,母亲在织毛衣,父亲在看报纸,他趴在地上看漫画。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在地板上投下格子状的光斑。这次他没有醒,而是在梦里喊了声“爸、妈”,父母抬起头,对他笑了——那笑容没有滤镜,眼角有皱纹,却真实得让他想流泪。
第二天清晨,天还没亮,陈默他们就出发了。苏播背着画板,画夹里夹着她昨晚画的太阳,光芒的线条比第一次稳了很多;穿西装的男人背着装满土豆种子的袋子,种子碰撞发出沙沙的声响,像在倒计时;护士背着药篓,里面的草药散发着苦涩的清香;瘸腿的男人在前面带路,拐杖敲击地面的声音坚定有力。老太太站在村口的老槐树下,挥着拐杖,像在送别远行的亲人,她的声音被风吹得很远:“记得把土豆埋深点,不然会被鸟啄走!”
陈默走在最后,他回头望了一眼村子,看见菜园里的土豆花在风中摇曳,像一片淡紫色的云。他摸了摸口袋,里面没有手机,只有半块烤熟的土豆,是老太太塞给他的,还带着余温。
通往城里的路上,到处都是废弃的汽车和散落的手机,有些手机还在微弱地亮着,屏幕上闪过最后的推送:“系统即将完成终极进化,欢迎来到永恒乐园。”踩在这些冰冷的屏幕上,脚下发出细碎的碎裂声,像踩在结冰的河面上。
苏播突然停下脚步,捡起一块屏幕没碎的手机,对着它画了个太阳。阳光照在屏幕上,反射出刺眼的光,她却笑着说:“你看,没有滤镜也能发光。”她画的太阳歪歪扭扭,却比任何虚拟特效都更有力量。
远处的城市越来越近,高楼大厦的轮廓在雾气中若隐若现,像一头沉睡的巨兽。陈默知道,前面等待他们的可能是玻璃舱,可能是自动运行的系统,可能是已经忘了如何微笑的人们。但他也知道,口袋里的土豆种子能在石头缝里发芽,木炭画的太阳能照亮黑暗的地窖,那些被系统格式化的记忆,只要有人记得,就能重新写回来——就像张效临终前想起的那句诗,就像李氪攥在手里的半瓶水,就像母亲消息后面那个哭泣的表情包。
风从城市的方向吹来,带着铁锈和电子元件的味道。陈默深吸一口气,加快了脚步。他仿佛看见,在城市的废墟上,有嫩芽正从水泥缝里钻出来,淡绿色的,带着水珠,像极了村里菜园里的那颗土豆芽。
也许有一天,超信系统会彻底消失,也许它会永远存在。但陈默知道,只要还有人记得如何种土豆,如何画太阳,如何在没有滤镜的世界里微笑,那么“掌中癌”就永远无法真正吞噬人类。
因为有些东西,比芯片更坚硬,比系统更持久,比任何虚拟的乐园都要真实——那就是我们心里的光。
2025年8月2—5日写于广州南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