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十点,阳光灿烂,无风。突然想去看看母亲。
这样美好的天气,母亲是否正在打扫庭院,那把168厘米的竹扫帚在她手里像把清洁刷,轻轻一划,便是一方净土;是否正拿着大号黄瓷碗从储藏室的木桶中取出玉米粒,嘴里“咕咕咕”地叫着,一只手端碗,另一只手均匀地洒在地上,大小公鸡母鸡争先恐后地跑去啄食;亦或正在给巧克力色的拉布拉多犬、红泰迪和白贵宾分配狗粮。
母亲总不肯闲着,六分地的别墅设计被她改成了农家小院。东西卧室的窗前分别是两个花池,原先有玫瑰、腊梅、月季和牡丹,母亲将它们移植出来,栽到花盆里。花池成了菜地,一边是几畦韭菜,一边是生菜、芫荽和苋菜,母亲说养花怡情,再种点菜,花草共生,美观实用。
父亲按照母亲的指挥,在院子东侧靠墙处,用破旧的门板和网子搭成一个长方形鸡圈。起因是中秋前夕,朋友送来四只鸡,杀了两只,还有两只,母亲想让外孙吃到没有添加剂的柴鸡蛋,于是又买了两只母鸡。两只母鸡孵了小鸡,小鸡长大,鸡圈就热闹开来。攒够二十几个鸡蛋母亲就给我们送去,中秋我们也能吃到美味的无水炖柴鸡。
拉布拉多犬是堂哥送的,忠诚护主,漂亮的巧克力色,母亲甚是喜欢。妹妹家的泰迪生了小泰迪,怕养不活,抱来让母亲养。母亲的老闺蜜又送来一只白色贵宾,这样,家里就有了三只不同品种、不同颜色的小狗。曾经,这些狗子们把院子糟蹋得不成样子,菜地被盘得吃不成,花盆被打碎了好几个。院子里充斥着花香和狗屎狗尿的三掺味道。我嚷嚷着让母亲送出去,留一个就行了。母亲一个也舍不得,说:“你们长大了,各成一家,各过各的日子。有它们陪着,我和你爸不觉得闷。”母亲说这话并没有责备的意思,但我知道,自从婆婆接到我们家里,我很久没有看望自己的父母了。
再来的时候,拉布拉多犬颈上多了条漂亮的项圈,那条链子使它看起来更加名贵。红泰迪和白贵宾也分别穿上了色彩鲜艳的衣服,它们已经很有规矩了,会在固定的时间去规定的区域大小便,花池的菜也不再遭殃,根根直立,生机勃勃。
我笑着对母亲说:“你和爸是不是把这三只狗当成我们了?喂专门的狗粮呗,还给它们穿那么洋气的衣服!”
母亲说:“进了咱家,就是咱家的一员,都是今生的缘分,所有的生命都值得好好对待。”
我说:“再添置一台地锅,咱们也可以做地锅鸡了。”
本是一句玩笑话,没想到两天后母亲就打电话让去吃地锅鸡。家里果真多了一台带轮子的地锅。这下可热闹了,姊妹几个电话一约,就拖儿带女的来蹭饭了。这时候,地锅就派上用场了。母亲知道孩子们喜欢吃她做的包子,大清早就起床和面、盘馅儿,晚上包子就出笼了。笼屉里白亮饱满的包子在蒸汽里若隐若现,诱人的馍香和着袅袅炊烟在院子的上空飘荡,我们一下回到无忧无虑的童年。
有时候,我们会掌勺,让母亲在旁边的高凳上歇着,母亲坐不三两分钟总要站起来,指挥我们这样那样,如果按照她说的她就很满意,如果不听话,她就急得不得了。的确,虽然我们是大学学历,在厨艺上,都不如母亲这个老牌高中生。
一日三餐,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母亲从十几岁开始做饭,已有六十多年的厨龄,我们上学上了几十年,成家以后才从头学起,况且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动辄就出去吃、点外卖,论厨艺,我们这一代,同母亲那一代的,是万万不能比的。
仿佛都认得我似的,我进了院子,公鸡母鸡没啥反应。母鸡蹲在窝里孵蛋,公鸡头顶红冠迈着大长腿在鸡圈里闲庭信步,偶尔朝地上啄几下,神气极了。拉布拉多犬趴在那里眯着眼,阳光抚摸着它绸缎一样丝滑的巧克力色脊背,我从它身边经过,它也只是动了一下耳朵。
走廊的秋千吊椅上,母亲戴着老花镜正在认真地缝补一件衣服。脚下卧着打扮得花枝招展的泰迪和贵宾。
“来了?”母亲头都没抬。倒把我吓了一跳。“
你知道我不是坏人?”我总担心诺大个院子剩母亲一人不安全。
母亲说:“有啥不安全的?多行善事多积德,谁会为难一个老婆子?”
“那是因为咱们在中国,治安好。”我说。
其实这是母亲常说的话。她一个朋友的儿子在美国,朋友去住了一个星期,亲眼目睹一个老妇人被枪杀,吓得非要回来,再也不去了,死也要死到中国。从此母亲就常说:“哪个国家都没中国好,全世界的治安就数中国好,在中国多安全,得好好活着。”
母亲依旧没抬头,但不耽误做活儿。在我儿时的记忆里,母亲的影像就是侧身坐某处,低着头缝缝补补,那扬起的一只手捏着一根细细的针,连着一条长长的线,线的这头是破旧的烂了洞的衣服。母亲手巧,破了洞的旧衣服经过母亲的缝缝补补,要么开出一朵动人的花,要么飞出一只美丽的燕子。你见过两姊妹争穿一件刚被缝补好的旧衣服吗?我和妹妹小时候就常常干这事儿。
较之年轻时的巧手翻飞,母亲的针线活如同她的年纪,沉稳而有力。每一针,每一线都准确无误,让人感受到岁月的沉淀和无尽的耐心。
那是我最喜欢的一条牛仔裤,大腿根处刮烂了,拿到母亲这儿,是想让她剪剪,给泰迪或者贵宾做衣服,因为泰迪和贵宾穿的,都是我们小时候的旧衣服改的。在计划经济年代,物质奇缺,买粮食、布匹都要票,我们又长得快,母亲就为我们量体裁衣,她的量体裁衣里藏着巧,看着是合身的,其实里面藏了布料,待我们长高了或长胖了,她把衣服拆开,重新缝上,我们就又能穿了。那时候我们都感觉母亲很神奇,像魔术师一样,后来才明白母亲在裁剪的时候都是留有余地的,先收在里面,后来再放开,这样就穿的时间长,并且省事儿多了。
但看母亲这阵势,并没有剪掉,而是下了功夫缝补的。
“啥意思?你这是还让继续穿?”我问。
“咋?不就是刮烂了一点吗?就扔掉不穿了?才过几天好日子?就这么浪费了!”母亲劈头盖脸一顿训斥。
“要穿你穿,反正我不穿。再说咱俩腰围一样,你能穿。”
“我不穿,我有衣服穿。这是你的衣服,你不是特别喜欢吗?你说去看了三次都没你穿的号,好不容易人家给你调来了,你就买了,然后天天穿。就划破了一点,这一缝补,照样能穿。牛仔裤不是越破越洋气吗?”
“哎呀妈,人家不笑话吗?一条裤子至于吗?”
母亲抬起头,看着我。她怎么批评,我都不怕,最怕她看我。俗话说相由心生,母亲年纪愈大愈发慈祥。她看着我,眼里没有责备,目光充满慈爱,鱼尾纹里藏着笑意。
老话说: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说的是新衣服穿三年,旧了再穿三年,破了之后打上补丁还可以穿三年。古往今来成由勤俭败由奢。现在日子确实比过去好多了,我不反对你们享受生活,你看看这是你心怡的裤子,不能仅仅因为一点划破就扔掉呀。你不觉得经过缝补它更加别致一点吗?
我接过裤子,的确,母亲与时俱进,在破损处缝补了一个知名商标的logo,倒真显得别致了。
母亲笑了,对我说:“回去吧,我就不留你吃饭了。你婆婆不是喜欢吃荠菜饺子吗?还有时间,给她捏几个。过日子比树叶都稠,宰相肚里能撑船,我闺女是女宰相。”
我抬头看母亲,她温和的话语、慈祥的笑容、头上的银发和脸上的每一道皱纹,仿佛正午的阳光,穿过我的身体,照进我的五脏六腑,汇成一股暖流,逐渐融化我心头的那块冰。
生活并不总是欢声笑语,它会使人悲伤。宛如一件历经沧桑或者不经意间划破的旧衣衫,虽然失去了往日的崭新,但是你当初心动的选择。岁月的侵蚀、挫折的磨损,都让生活充满了裂痕和漏洞。千疮百孔,是岁月留下的痕迹,需要我们不断地缝缝补补。
母亲是在用一条裤子告诉我:允许人生的缝缝补补,接纳它的不完美,即使疲惫不堪,也要笑着继续。这就是对待生活的正确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