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的宋江湖总带着水汽的缠绵,青石板路被晨露浸得发亮,阿阮蹲在自家画舫的舷边,正用细布擦拭刚收来的玉簪。簪头是朵半开的莲,玉色温润,在晨光里透着淡淡的粉,像极了岸边那片刚冒头的荷花苞。
“阿阮!这簪子给我留着!”岸上突然传来清亮的嗓音,阿阮抬头,看见沈砚之站在柳荫下,月白长衫被风掀得轻晃,手里还提着个食盒。
她撇撇嘴,把玉簪往锦盒里一放:“沈公子,我这‘阮记’收的是旧物,卖的也是缘分,可不是谁来都能要的。”
沈砚之笑着踏上跳板,木桨在他身后轻轻一点,画舫就稳稳压住了晃动。他是这宋江湖畔新来的茶商,租了岸边的“听风楼”,却总爱往阿阮这小画舫跑。有人说他是看上了阿阮收的那些老物件,也有人说,是看上了这画舫上的姑娘。
“刚从‘陈记’买的桂花糕,还热着。”他把食盒推过来,目光却落在锦盒里的玉簪上,“这簪子瞧着有些年头了,玉纹里像是藏着字。”
阿阮挑眉,这簪子是今早从个老妇人手里收的,说是她年轻时在湖边捡的,一直没瞧出特别。沈砚之指尖轻轻拂过簪头,忽然从袖中摸出个小巧的银镜,借着晨光一照——镜中映出的簪纹里,竟隐约显出“月”字的轮廓。
“是‘月湖’的标记。”沈砚之声音轻了些,“十年前,宋江湖上有个叫‘月娘’的女子,总在月夜撑着红船卖茶,她的簪子上都有这个记号。”
阿阮心里一动。她自小在湖边长大,听老人们说过月娘的故事。据说那女子茶沏得极好,却在一个暴雨夜消失了,有人说她被水匪掳走,有人说她跟着外地客商走了,连那艘红船都没留下踪迹。
“沈公子怎么知道这些?”她忍不住问。
他拿起块桂花糕,香气漫开来:“我祖父曾是月娘的茶客。”
往后的日子,沈砚之来得更勤了。有时带些新采的龙井,让阿阮在画舫上煮给他喝;有时帮她整理堆在舱角的旧物,从褪色的绣帕里找出半张泛黄的船票;有时只是坐在船头,看她撑着长篙在芦苇荡里穿行,看夕阳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像系在他心头的线。
阿阮渐渐习惯了舱里的桂花糕香,习惯了他帮她挡住迎面而来的柳叶,甚至习惯了在整理旧物时,下意识地留一份给他看。直到那天,她在个旧首饰盒底层,发现了半块玉佩。
玉佩是暖白色的,断口处还留着细密的纹路,像是被人用力掰开过。更巧的是,玉佩上刻着的“砚”字,和沈砚之随身带的那块玉牌上的字,一模一样。
“这玉佩……”阿阮捏着玉佩的手指有些发颤,看见沈砚之推门进来时,声音都变了调。
他看见玉佩的瞬间,脸色白了白,快步走过来,从怀里摸出自己的玉牌——两块断玉拼在一起,正好是完整的“砚月”二字。
“这是我母亲的玉佩。”沈砚之的声音有些哑,“她就是月娘。”
阿阮怔住了。原来十年前那个暴雨夜,月娘不是被掳走,也不是远走他乡。她是生了急病,没能撑到天明。沈砚之的祖父怕孙子伤心,从江南带他来宋江湖,一是为了完成月娘想在这里开茶馆的心愿,二是想找找她留下的痕迹。
“我找了半年,问遍了湖边的人家,都没人见过这玉佩。”沈砚之指尖抚过拼合的纹路,“没想到会在你这里。”
阿阮忽然想起那个卖玉簪的老妇人。她说过,当年捡到簪子的地方,就在芦苇荡深处的“断石桥”附近。那里水浅,岸边有棵老柳树,树下总坐着个穿红衣的女子。
“我们去断石桥看看。”阿阮抓起船桨,沈砚之立刻握住她的手腕——她的手因为常年撑篙,指腹磨出了薄茧,却比他摸过的任何玉佩都暖。
画舫穿过芦苇荡时,惊起一群白鹭。断石桥只剩下半截桥墩,老柳树的枝条垂到水面,像谁散落的发丝。阿阮停了船,沈砚之纵身跳上岸,在树根下仔细摸索。
“这里有东西!”他忽然喊道。
是个被油纸包着的小匣子。打开时,里面没有金银,只有一叠茶谱,还有张泛黄的信纸。字迹娟秀,写着:“吾儿砚之,若你寻到这里,不必念我。宋江湖的水是暖的,茶是香的,我留在这里,很好。”
信纸末尾,画着朵小小的莲花,和那玉簪上的纹样一模一样。
沈砚之握着信纸的手在抖,阿阮悄悄递过块手帕。他抬头看她,眼里有泪光,却笑着说:“原来她一直在这里。”
那天的月亮很圆,照得湖面像铺了层碎银。阿阮煮了新茶,沈砚之拿出那半块玉佩,轻轻放在她手心。
“阿阮,”他声音很轻,却很清楚,“我祖父说,月娘当年总说,等找到能拼合玉佩的人,就把茶馆交给他。”
阿阮低头,手心的玉佩温温热热。她忽然想起这些日子,他帮她修过松动的船板,记得她不爱吃太甜的糕点,甚至知道她藏在舱底的那坛梅子酒是去年酿的。原来有些缘分,早就藏在宋江湖的风里,藏在桂花糕的香气里,藏在他看向她时,比月色还软的目光里。
“听风楼的茶馆缺个老板娘。”沈砚之握住她的手,玉佩在两人掌心合二为一,“你愿意跟我上岸吗?”
画舫外,芦苇沙沙作响,像是在应和。阿阮抬头,看见他眼里的月亮,和湖面上的一样亮。她笑着点头,长篙在岸边轻轻一点,画舫就向着灯火通明的岸边,缓缓驶去。
宋江湖的水依旧暖着,茶依旧香着。只是从那以后,听风楼的茶馆里,多了位会煮茶的姑娘;阮记的画舫上,多了个帮着整理旧物的公子。有人说,他们是在替月娘圆当年的梦;也有人说,他们是在这江湖畔,种出了属于自己的缘分。
而那支刻着“月”字的玉簪,被阿阮插在了鬓边。每当沈砚之替她拨正簪子,总会在她耳边说:“你看,连月亮都在帮我们牵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