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是从云雾里漫出来的
先是一缕青,在秦岭的褶皱里
练习拐弯——绕过松根时
带起半片松香;擦过岩缝时
接住几粒鸟鸣。后来聚成溪
聚成滩,聚成能托住月光的模样
便有了名字:嘉陵
岸边的柳总比别处醒得早
三月刚探过头,就把绿
绣在水面。风过时
不摇,只让影子在浪里
轻轻翻页——像在数
去年留下的鹅卵石:有的圆
像被流水吻了千遍;有的带棱
藏着某个黄昏的碎光
白鹭是常客。总在浅滩停驻
单脚立着,像块白玉的标点
有时突然振翅,翅尖划开的水纹
会漫到洗衣人的木槌下
——她正捶打蓝布衫
泡沫浮起来,随波漂远
像些没说出口的话
正午的江是块透明的玉
阳光铺上去,碎成金箔
木船从中间驶过,不疾
橹声轻得像叹息。船尾的老渔翁
把烟袋锅磕在船帮上
火星落进水里,没响
只惊起两条小鱼,在船舷边
画了个转瞬即逝的弧
雨来的时候,江会换件衣裳
青灰色的,带着雾的蕾丝边
远山隐了,岸柳低了
只有浪还在走,把雨珠
串成透明的项链,挂在
芦苇的脖子上。这时若有归鸟
掠过水面,翅尖沾的雨
会落进某个垂钓者的斗笠
像天空递来的小纸条
暮色是被渔火点着的
先是一盏,在江心
亮成星子的倒影;后来是两盏
三盏,在湾里连成虚线
像谁用灯,在暮色的宣纸上
描江的轮廓。有船靠岸时
竹篙拄着滩涂,发出“笃”的一声
惊飞了芦苇丛里的夜鹭
却惊不散水面的灯影——
它们正和水底的星子
交换暗号
涨水是七月的事。江会变宽
变深,带着泥沙的黄
漫过平日里干爽的石阶
漫到老槐树的根须。这时的水
是有脾气的,却不凶
只把上游的桐花、下游的浮萍
都揽进怀里,慢慢送远
像在搬运整个夏天的信
退潮后,滩涂会露出新的褶皱
有贝壳嵌在泥里,半开着
像没唱完的歌;有枯木躺着
身上覆着水苔,像谁遗落的桨
孩子们提着小桶来
捡这些水留下的礼物
而江在远处,依然流着
不急,也不停——仿佛知道
所有离开的,都会以另一种方式
回来:比如贝壳里的潮声
比如木头上的水痕
夜是最软的容器。能装下
所有没说的话:船工的号子
浸在水里,成了暗流;浣衣女的笑
浮在水面,成了月光的涟漪
连星星都愿意沉下来
在江底铺成路——或许
那些顺流而下的水
那些逆流而上的风
都是在沿着星子的轨迹
寻找最初的云雾
而岸始终在这里。以柳的姿态
以槐的姿态,以礁石的姿态
看水来,看水去
看朝阳把江面染成琥珀
看暮雨把远山泡成青瓷
看一年年的春天
在浪尖长出新的绿
像看自己的孩子
带着旧时光的体温
走向更远的远方
水还在流。从晨到暮
从春到冬。把云朵揉碎了
再拼起来;把月光吞下去
再吐出来。有时也会停下来
在某个回水湾里
打个盹——这时你若侧耳听
能听见千年前的橹声
正和此刻的浪,轻轻和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