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谭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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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7/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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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云深处有人家

晨雾漫过石阶时,总先在第三级停一停。不是故意的,许是被灶间飘来的米香勾住了——母亲正弯腰添柴,蓝布围裙边角沾着昨夜的白霜,灶膛里的火光舔着柴梗,把她的影子投在土墙上,忽明忽暗,像株在风里轻轻摇晃的芦苇。

这时候云也醒了。从后山的竹林里漫出来,一缕一缕,缠在檐角的玉米串上。母亲总说云是“闲不住的客”,晒在竹匾里的金银花刚冒白,它们就凑过来,用雾打湿的指尖轻轻碰花瓣,像是怕碰碎了似的。她摘豆角时,云就蹲在竹架下看,看她捏着豆荚尾部,拇指先蹭蹭绒毛,再轻轻一掐——“要留三分嫩”,她教过我,“就像给刚长个子的娃娃留口热饭”。豆角坠在竹篮里,云也跟着沉一沉,仿佛怕竹篮太轻,会被山风掀走。

晌午的阳光最烈时,母亲会搬竹凳坐在老槐树下。竹匾里摊着新收的南瓜籽,她用手指拨匀了,让每粒籽都能晒到太阳。风从竹林里跑过来,掀动她鬓角的碎发,她抬手拢头发的样子,像在拢一捧散了的星光。有雀儿落在槐树枝上,歪着头看竹匾,她就停下手里的活,轻声说:“吃吧,留了你们的份。”雀儿倒也不客气,啄两粒籽,扑棱棱飞起来,翅膀带起的风,把云吹得晃了晃,像谁在远处摇了摇白手帕。

我总记得她晒秋的样子。檐下挂着的干辣椒红得发亮,和金黄的玉米串子并排垂着,云路过时,总要用影子给它们盖上半块阴凉。她站在梯子上捆萝卜干,蓝布衫被汗浸得发深,却总说“风一吹就干”。梯子旁的竹筐里盛着刚挖的冬笋,沾着湿泥,她弯腰捡起来时,后腰的布衫被扯出几道褶皱——那是常年弯腰干活磨出的纹路,像老槐树的根,在土里盘得扎实,却从不声张。

傍晚的云最软,像浸了水的棉絮。母亲会在灶间蒸红薯,蒸汽从锅盖缝里钻出来,裹着甜香,漫过门槛时,正撞见归来的山风。风带着松针的气息,和蒸汽缠在一起,往山上飘,云就追上去,把这股甜香裹在怀里,仿佛要带给山外的人。她盛红薯时,总先用指尖碰碰皮,烫得缩一下手,又忍不住再碰——像小时候碰刚出锅的馒头,明知烫,偏要试试那点暖。

有次我问她,住这么深的山里,会不会觉得闷?她正往竹篮里装刚摘的野菊,花瓣上的露水滚进竹篾缝里,亮晶晶的。“你看云,”她指了指天上,云正慢悠悠地漫过山顶,“它们天天来做客,带着山外的风,带着溪里的水,哪会闷?”她把野菊递给我,指尖沾着黄色的花粉,“就像你们,走再远,风也会把你们的脚步声捎回来。”

暮色漫过篱笆时,母亲总在石阶上摆两只竹凳。一只她坐,一只空着,等着晚归的人。云影落在她膝头,像块柔软的毯子,她手里织着毛衣,竹针穿梭的声音和溪里的水声应和着。有次我看见她对着云笑,问她笑什么,她说:“云把你们的影子带来了——你看那朵,像你小时候趴在竹匾边看南瓜籽的样子。”

后来我才懂,白云深处的“人家”,从来不是指这土坯墙、老槐树。是母亲添柴时,灶火与云影的相认;是她摘豆角时,指尖与绒毛的相惜;是暮色里那只空竹凳,和云一起等归人的温柔。云会走,雾会散,可只要灶间的米香还在,檐下的玉米串还在,母亲拢头发时,风就会准时跑来,把她的牵挂,一缕一缕,送到山外去。

就像此刻,我站在山外的窗前,看见云从东边漫过来,软乎乎的,带着点甜香——定是母亲又蒸了红薯,云替她捎信来了:家里的金银花快晒好了,竹匾在老地方,等你回来,一起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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