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云是从瓦缝里钻出来的。
老屋顶的青瓦被雨水浸得发亮,云就趴在那些弧形的瓦背上打盹,偶尔被风推一下,便懒洋洋地滚到屋脊,顺着飞翘的檐角往下淌,像谁打翻了装棉絮的篮子。
我总爱蹲在门槛上数云的影子——它们掠过院角的老梨树,落在青石板上,像一群忽明忽暗的鱼;钻过竹篱笆时,被枝桠割成一缕一缕的,又慢慢在菜畦里拼回原形,沾着黄瓜花的黄,茄子花的紫。
记得外婆常说,云是山的孩子,夜里在山坳里喝足了泉水,白天就溜出来玩。她摘梨的时候,云总爱落在她的蓝布头巾上,沾着梨花香。"你看这云多轻,"她举着竹篮往我怀里塞,"裹着花香的云飘到城里,就知道你想不想梨了。"那时我信,总盯着天边的云,看它们往山外走时,有没有把梨的甜香裹紧些。
夏末的云最热闹。它们堆在稻田上空,像一群白胖的羊,被风赶着往田埂上跑。父亲戴着草帽在田里割稻,云影掠过他的脊梁,把汗珠映成碎银。我提着水壶在田埂上追云,看它们投在稻浪里的影子,像大鱼摆尾,搅得金黄的稻穗簌簌响。云跑累了,就趴在稻草人肩上歇脚,让草帽上的红绸带缠着自己打旋。傍晚收工,父亲的裤脚沾着泥,也沾着云气——那是被稻穗蒸出的水汽,混着泥土的腥甜,贴在皮肤上凉丝丝的,像云亲过的痕迹。
秋晾的云带着太阳的味道。晒谷场铺开的稻子、玉米、黄豆,把云也染成了暖黄色。母亲翻晒谷物时,木锨扬起的金粉里,总裹着几缕碎云,落在她挽起的发间,像别了朵会动的白绒花。我和小妹在谷堆上打滚,云影在我们背上爬,把笑声弹得老远。有次云团突然沉下来,带着雨意,大人们慌忙收谷,我们却趁机追着云跑,看它们撞在祠堂的风火墙上,碎成一地湿凉的星子。后来在异乡的超市看到真空包装的米,总觉得少了点什么——或许是云落在米粒上的那层暖,或许是收谷时,云气沾在袖口的微潮。
离乡那年是冬末,云薄得像蝉翼。我背着包站在村口,云正贴着电线杆子滑,像舍不得走的孩子。母亲往我包里塞腌菜罐,罐口的布巾沾着云气,湿湿地贴在手上。"到了城里,"她声音有点哑,"要是冷了,就看看云。咱这儿的云记路,会把家里的暖带给你。"
城里的云总在赶路。它们被高楼切成方块,被汽车尾气熏成灰,飘得又急又快,像忘了回家的方向。直到某个加班的深夜,我站在写字楼的露台上,忽见一弯月牙从云里钻出来,云絮被月光浸成了淡银,像极了故乡冬夜落在井台上的霜。那一刻,云里忽然飘来熟悉的气息——是老梨的香,是稻穗的甜,是母亲腌菜罐口的咸。
我抬头看天。一朵云正从楼顶飘过,慢悠悠的,像外婆摘梨时落在头巾上的那朵。伸手去接,指尖触到的不是凉,是暖——
原来故乡从不在远方,它就藏在云里,藏在那些被云吻过的日子里,藏在每次抬头时,云影落在肩头的温柔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