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西的竹,是被晨雾泡软的。
进邛崃的山,车刚过平乐镇,绿就漫过来了。不是铺天盖地的涌,是一缕一缕渗,像浸了水的棉线,悄没声息缠上窗玻璃。停了车往林子里走,脚底下的青石板带点潮,踩上去发闷响,像踩在刚拧干的毛巾上。
竹子都不高,最拔尖的也才够着二楼窗台,枝桠却分得碎,叶子细窄,风一吹就晃,不是哗啦啦的响,是沙沙沙,像谁在耳边翻一本薄书。雾还没散,白蒙蒙的,把竹影泡得虚虚的,远看像一幅没干的水墨画,笔锋都晕开了。伸手摸一把竹叶,指尖能沾着小水珠,凉丝丝的,往胳膊上一抹,像被谁弹了滴露水。
路是绕的,顺着白沫江拐。水浅,看得见底下的鹅卵石,圆滚滚的,被水冲得发亮。竹子的影子落在水里,被流波搅得晃晃悠悠,像一群没站稳的绿鱼。偶有竹枝垂到水面,被水流一推,轻轻巧巧打个旋,又弹回去,像跟水逗着玩。
走到滴水崖,洞顶的水往下滴,不密,嗒,嗒,敲在石头上。洞里阴,抬头看,竹根从石缝里钻出来,盘盘绕绕,像老太太缠的线团。洞口的竹最密,叶子搭成个棚,把天光滤成碎金子,一点一点掉在地上。蹲下来歇脚,能听见自己的呼吸,混着水声、叶响,轻得像怕惊动了什么。
蜀南的竹,是往天上钻的。
车进宜宾地界,远远就看见山被绿盖满了,不是一片一片,是一整块,从山脚铺到山顶,像谁把绿颜料直接泼在了群山上,还没来得及抹匀。进了景区,路两旁的竹直挺挺立着,粗,壮,仰头看,梢头快戳着云了。阳光想穿进来,得从竹缝里挤,漏下来的光成了条条,在地上晃,像谁拿鞭子抽地面。
走翡翠长廊,脚下是红砂石,踩上去硌脚,颜色红得扎眼,跟两边的绿撞在一起,倒显出股愣劲儿。竹棵挨得近,枝桠交错,把天遮成一条缝,走在底下,像钻进了绿巷子。风过时,竹叶响得厉害,不是川西那种细声细气,是哗哗哗,像千军万马在跑,震得耳朵有点麻。
往观海楼爬,台阶陡,爬几步就得歇。旁边的竹笋冒得欢,有的刚顶破土,裹着褐皮,像个胖娃娃;有的半人高了,皮裂开几道缝,露出里面的绿,绷得紧紧的,像憋着劲儿要往上蹿。听当地人说,这些笋长得快,几天不见就蹿半尺,你今天跟它比身高,过俩礼拜就得仰头看它。
到了楼顶,风更大了。往下看,整片竹海在动,不是细枝末节的晃,是一大片绿在起伏,像海浪,一波压着一波往远处推。竹浪涌到山边,被山脊挡一下,又折回来,撞得竹枝乱摇,声响浩浩荡荡,像谁在山下擂鼓。
有人坐下来抽烟,烟圈刚吐出来就被风扯碎了。看底下的竹,一棵挨一棵,挤得密不透风,却都直着腰,不肯弯。有几棵老竹歪着,根部却冒出新笋,尖尖的,往上冲,像要替老的接着往天上长。
川西的竹,是散的,碎的,像被揉过的青纱,松松垮垮裹着山,连风都得放轻脚步。蜀南的竹,是聚的,整的,像没卸下的绿甲,层层叠叠护着岭,连阳光都得硬碰硬。
可都是竹。雨落下来,川西的竹接得住,叶尖挂着水珠,颤巍巍的;蜀南的竹也接得住,雨水顺着竹身往下淌,汇成细流。风过时,一个哼着小调,一个唱着号子,却都是竹的声音。
离开时,川西的雾还没散尽,竹影在车窗上晃,像谁留的淡墨;蜀南的夕阳正沉,竹海被染成金绿,像块没冷却的铠甲。
回头望,两处绿都在暮色里渐沉,却都透着股劲,一个藏在柔里,一个露在刚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