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走在通往塔里木河源头的木栈道上,远远看到三河汇聚处河水汹涌澎湃。
这是一面数公里的宽阔水域。昆仑山、喀什昆仑山和天山的冰川雪山融水,穿过崇山峻岭,穿过沙漠戈壁,或乱石击水,横山碎流,或悠悠转转,闲庭信步,汇聚在一起,拥抱,亲吻,相视一笑,然后牵手向塔里木盆地深处走去。
“塔河零公里,万物大河源。”从此,塔里木盆地的万物生灵,紧紧跟随塔里木河,因其喜而喜,因其悲而悲,因其桀骜不驯而狂欢,因其转身而去而荒芜。
说三河汇聚,其实是不恰当的。来自昆仑山北坡和天山南坡大大小小数十条河流,从四面八方汇流到塔里木盆地的大沙漠中,又何止于和田河、叶尔羌河、阿克苏河三条河流。俯瞰塔里木河形成前的形状,支支叉叉如同九叉鹿角。这里还有一个凄美的神话故事。相传远古时,从昆仑山上跑下来一只九叉角的公鹿,遇到猎人的追赶,他拼命地逃跑,当他跑到筋疲力尽时,一头撞向山岩或树木,美丽的鹿角散落一地,猎人拿到珍贵的九叉鹿角,欣然而归。但是公鹿的断“角”求生,并满足不了人心的贪婪。人类的一次次追捕,公鹿不堪其扰,无奈地变成一条大鱼,潜入罗布泊。春天是繁衍的季节,花在开,鸟在唱。公鹿悄悄地爬上岸,幻化成鹿身,头顶九叉鹿角,当遇到人们的追捕时,他就用尽全力进行抵抗,来保护小鹿和母鹿。如果抵抗不过,便撞落鹿角得以脱身。秋天,小鹿已经长大,在红柳丛和芦苇荡中闪电般跃身而过。九叉角公鹿又潜身罗布泊,化作一条大鱼。
一年又一年,九叉鹿角处绿荫环绕,鸟兽欢叫,手鼓激越,麦西来甫起伏如浪。
这个神话传说让我沉思良久,责任,担当,使命。我常常独自坐在塔里木河边,红日初升,鸟声啁啾,塔里木河水系奔腾而过,塔里木河宽阔雄壮。枯水期,塔里木河细流蜿蜒,在落日下静静流淌,河床恬静安详,如同留白。
塔里木河在阿拉尔穿城而过。阿拉尔是一个带有红色基因的城市,三五九旅精神在这里传承,扎根,发扬光大,塔里木河也被赋予了流淌三五九旅精神血液的河流。
《头枕塔河听涛声》是我所填的一首校歌,也是我的一部小说集的名字。并非词穷墨尽,而是太过喜欢。头枕塔河听涛声,有作为阿拉尔人的自豪和雄迈,也有在塔里木河流水声中入眠入梦的幸福和安详。
塔里木河是南疆人民的母亲河。她承载着人们的梦想,逐水而居,得水而兴。
与塔克拉玛干沙漠被称作“进得去,出不来”一样,塔里木河被称作“无缰的野马”。这匹野马在塔里木盆地肆意横行,所到之处胡杨成林,水草丰美。遗弃之处则荒凉至极,满目苍凉。塔里木河也成为两岸人民的天堑鸿沟,人们把胡杨树干中间掏空,就成为被称作“卡盆”的独木舟,成为连接塔里木河两岸的交通工具,但这样的交通工具又造成多少船毁人亡的悲剧呢?我们不得而知。给这匹无缰之马戴上笼头,成为当时人定胜天的梦想。1959年,经过半年的筹备,一座木制大桥坐落在阿拉尔塔里木河,这是塔里木河的第一座大桥,如长虹卧波,蔚为壮观。但不到三个月,塔里木河丰水期到来,这座桥瞬间就被摧毁,化作一根根木料随波而去。下午,我们坐在红色教育基地原十六团一营老俱乐部礼堂,坐在小木凳上,静心观看《我们的青春岁月》的电影,这是发生在十六团辖区上海知青戴根发烈士为原型的影片。1974年8月8日,塔里木河水位急剧上涨,戴根发与另外3名水文观测员划着小船,在抢测最大一次洪峰流量时,被巨浪吞没,献出了26岁的生命。这也只是人们在征服塔里木河时的一个缩影。
直到1982年,一座钢筋混凝土大桥坐落在阿拉尔塔里木河上。塔里木河这匹无缰之马,才被套上笼头,虽然后来曾尥蹶子,冲毁连队的农田房屋。但随着一座又一座塔里木河桥梁的建成,就像捆绑塔里木河身上的绳索,塔里木河这匹野马也只得低下桀骜不驯的头颅。
此时,我站在塔里木河源头,心情如滔滔河水一般难以平静。我知道这里面有发源于七千米以上的昆仑山冰川融水,它经过冷峻的山川飞瀑而下;也知道有发源于喀喇昆仑山世界第二高峰——海拔8611米的乔戈里峰的冰雪融水,它经过了随时消失在沙漠的生死历练;还知道有来自天山托木尔峰的冰雪融水,从山涧奔流而下,汹涌而至,成为塔里木河的主要源流。但不管他们有怎样的英雄过往,在这里汇聚,就成为塔里木河的源头,义无反顾地向塔里木盆地进发,最终止步在台特马湖。作为内陆河,即使是中国最长,塔里木河当然知道自己的命运。无论有怎样的英雄过往,在这里集结后,便走向自己的宿命——向死而生。
虽然不知道走到哪里会消失,但走过的地方一定会留下葱茏和生机,这一点与359旅有着惊人的相似。是机缘巧合,还是冥冥之中的缘分,我不得而知。
二
在通往塔河源的木栈道尽头,坐着一个老人。老人头上的白色花帽已经看不出原色,身上的短袖衬衫也脏乱不堪,褪了色的上衣,胡乱挂在胳膊上。脸上布满沟壑,晒得黝黑。不知怎么,我忽然就和画家罗中立的大幅油画《父亲》联系起来。同样的古铜色肌肤,同样深邃忧郁的眼神。不同的是一个在画中,一个就在眼前;一个成为永恒,一个还在行走。一条黄狗紧紧贴在老人的腿边,已经成为老人生命中的一部分。他们静坐成一幅油画,成为塔河源头风景中沧桑的一部分,直到随着我们采风团的到来被导游劝走。他在走下栈道台阶时的回眸,让我心里一惊,这张呆滞刻板的脸上,眼睛却无比的犀利,像极了鹰隼。
他不是流浪汉,他是牧羊人,塔河源的牧羊人。
不远处水边的土丘上卧着喝完水休息的羊群,洁白如云,背后的塔里木河水系滚滚而过。
这让我非常惊喜。因为前一天我和两位作家专门开车到塔克拉玛干沙漠公路深处的阿热勒,目的就只有一个——寻找牧羊人。
阿拉尔到和田沙漠公路,全长400多千米,中间只有两个服务区:阿热勒服务区和红白山服务区,这是按照交通运输部的规定,每130千米要有一个功能齐全的服务区,为过往的司乘人员提供服务。要不是这样,塔克拉玛干沙漠深处的阿热勒根本进入不了人们的视线,当然不会为世人所知。除了几个牧羊人。
牧羊人成为沙漠里的唯一主宰。
我们说不出为什么要寻找牧羊人,找到牧羊人我们会说些什么,做些什么?只是巴图尔先生数年前在这里采访过,知道这个地方,我们便打了鸡血似的狂热前往。陌生感不仅是写作者写作时追求的一个目标,也是生活中搅起一池涟漪的动力。
虽然生活在沙漠边缘的小城,但对沙漠真正的体验,还是在经过收费站以后才体会到的。塔克拉玛干世界第二大流动沙漠的名号,可不是浪得虚名的。人们为了捆住流沙的腿脚,在沙漠公路两边用芦苇秆栽起了田字格,苍黄的田字格不经意间成为沙漠公路的一道独特风景。但塔克拉玛干毕竟是塔克拉玛干,他不容任何人的藐视。当年瑞典探险家斯文·赫定来到新疆,踏进了塔克拉玛干沙漠,他兴奋异常:“从没有哪个白人的脚步触到这部分土地,我到处都是头一份。”俨然一副征服者的姿态,自己就是沙漠之王。然而塔克拉玛干沙漠很快就给他回击了颜色。1895年4月,斯文·赫定带领他的探险队穿越塔克拉玛干沙漠,他带足了三四个月的粮食,全套皮大衣、冬装,以及足够装备一个警卫班的长枪短枪,耀武扬威地挺进塔克拉玛干沙漠,但是斯文·赫定却忽视了一点,他没有带够足够的饮水,最后斯文·赫定爬到和田河干枯的古河道,一泓泉水救了他。狼狈不堪的斯文·赫定惊魂未定,从此塔克拉玛干沙漠有了“死亡之海”的别名。
走出收费站,轻风起,沙子便簌簌地拍打着挡风玻璃,只闻其声,不见其形。大有苍龙见首不见尾之势。车子走过,车尾便荡起一片云烟,告诫你沙子的存在。再往前走,风越来越大,天空被风沙所弥漫,视线越来越差,对面来车都打开了防雾灯。在一个风口,道路被风沙所掩埋,养路工人正在抢修。即便是道路对面的风头,养路工人铲起的沙子不是堆积,而是扬起。扬起的沙子飞过公路,消失在漫漫风沙中。
在沙漠公路上看到最多的就是古河道的路标和动物饮水点的路标。古河道里没有水,长着稀稀疏疏的胡杨;动物饮水点也只有几个平方米的水潭,潭边长着稀疏的芦苇和红柳。
在阿热勒,我们打听到了牧羊人。他们经常到服务区,吃饭,聊天,或者就是为了见一见人。我们把车开进小路,车子陷进沙滩,当我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车子弄出来以后,只能望着牧羊人的方向,轻声一叹:看来只有牧羊人才是沙漠的主人,我不知道斯文·赫定的叹息是不是一样。
从塔河源往回走的路上,我没有看到牧羊人。羊群正云一般向胡杨林涌散开来。
三
不止一次来塔河源了,高兴的时候来,郁闷的时候也来;塔河丰水期来,枯水期也来;胡杨叶黄时来,胡杨叶绿时也来。
而像这样随着采风团浩浩荡荡而来,我还是第一次。不是不喜欢热闹,而是人多不适合与胡杨对坐。
我知道说这话会被很多人讥笑,但胡杨不会。1800岁的胡杨不会,1200岁的胡杨不会,800岁的胡杨不会,500岁的胡杨不会,三岁的胡杨也不会。
在塔里木河源头,这个被称作肖夹克的地方,有近十棵千岁以上的胡杨,和6500亩胡杨林。初到塔河源,我看到千年胡杨,一种宗教般的虔诚腾胸而起。一千八百年,多少朝代更迭,多少物是人非,多少青丝变白发,多少青石长青苔……但胡杨依然故我,迎日出,送日落,沐浴塔克拉玛干漠风的洗礼,坚守在塔里木河源头。
写胡杨树的诗不多,清朝宋伯鲁《胡桐行》有这样的诗句:
君不见额琳之北古道旁,
胡桐万树连天长。
交柯接叶万灵藏,
掀天踔地纷低昂。
矫如龙蛇欻变化,
蹲如熊虎踞高岗。
嬉如神狐掉九尾,
狞如药叉牙爪张……
清朝人,算作古人。但在依然树冠阔圆如盖的千年胡杨面前,也只能哈哈了。
初来时,塔河源还基本是原生态,牧羊人的房子依胡杨树而建,古朴,破落,浑然一体。随着塔河源景区的开发,栈道的建成,人们有了与胡杨树平视的条件,千年胡杨便淡出人们的眼球。我是说,至少没有我初识时的虔诚。
生而不死一千年,
死而不倒一千年,
倒而不朽一千年。
这三千年的宿命,使胡杨选择了坚忍和责任。
这是塔克拉玛干的英雄树。风来时,他挺身而出;沙埋时,他紧抓大地;枯水期,他休眠沉睡;丰水期,他开枝散叶。哪怕只有一根枝条苏醒,他都会发出枝叶。行驶在塔克拉玛干的沙漠公路,几十千米就会出现一条古河道,胡杨树便在这里排兵摆阵般的傲然而立。是的,你没有看错。这些低矮虬曲的胡杨树,都挺立在高高的沙丘上。一次次风沙埋没,一次次摇身而立。这就是英雄,扎入地下几十米的根系是他的信心来源。有如此深厚的群众基础,才成就他英雄树的美名。
这是一种智慧树。作为一亿三千万年前就开始在地球上生存的古老树种,他的生存智慧让人感动。当地居民把胡杨树称为“三叶树”,一棵树上长着三种叶子,有的椭圆如杨树叶,有的细长如柳树叶,有的圆圆如枫树叶。同一棵树上长什么样的叶子,也是根据外界环境决定的,雨水丰沛大多长圆形叶子,雨水稀少则长细长叶子。一棵繁叶如盖的胡杨树被大风拦腰折断,本来一树圆叶,从断处发出的叶子,则都是细长柳叶形。胡杨树都有一个“泪眼”,这是排泄多余盐碱的通道。当你听说睡胡杨谷的干枯的胡杨又枝繁叶茂的时候,你不会感到太惊讶吧?
与胡杨对坐,我选择仰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