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场问道赋

岁次乙巳①，序属清和。余自黔州②西迈，循阳明旧程，陟巉岩而挹青霭，叩龙场以觅遗尘。昔者文成③谪戍瘴疠之境，今我独仰圣哲之魂。但见驿道逶迤如龙卧，新城崛峙若笋伸，惟玩易窝④前苔痕凝古，犹鉴五百载霜晨。

初谒阳明书院，门扃寂寂，疑逢闭馆之辰。忽闻西牖咿呀，豁然敞明。但见：榆钱铺径，柳浪摇津；拓片馆中，石纹凝古，尽摹玩易之痕；藏经阁内，芸香笼卷，长护玄元之文。更有关翁泼墨，绘就先生振衣千仞之神，墨痕洇染处，恍闻清啸穿云：“此心昭彻，夫复何陈！”

将谒玩易窝④，途逢野叟诘：“开棘自成篱，土阶漫无级。孺子解斯中真意否？”余赧然摇首。叟抚掌而吟呻：“昔阳明设席，岂为弘道训？黔中春廪空，不过托钵觅糜飧！”余心疑其说，翻检《黔记》⑤文“三月山樱悴，五溪粮粒细”，或非虚妄陈。

及入幽岩窟，石椁凝寒露之纯；闲观峭壁纹，云纹蟠万壑之皴。趺坐而神驰，恍见先生之影：晨披《周易》，细参爻变之缤；夜对孤檠，独照肝胆之真。漏雨琤瑽，恍闻宫商之韵；山风飒沓，如听丝竹之钧。俄而长啸，声裂层云之表：“圣道在躬，吾性自足何循！”其音振乎林樾，五百年犹萦心轸；斯气昭于汗简，千万载不逐流尘。

出穴重逢野叟，相与辩道林陬之滨。余正色曰：“文脉承天意，困厄启灵枢。子瞻⑥谪黄州而文绝，伯虎⑦隐吴门而画幽。介甫⑧困鄞江而察世务，希文⑨贬邓郡以恤民殷。阳明《瘗旅》⑩非自嗟，实悲行客之浮沦！”

叟抚掌而应，指苍岫之云浮鳞：“道在眉睫之内，何须远觅瀛洲之垠？试看松间露落，尽是濂溪⑪妙理；且听石上泉流，无非洙泗⑫遗音。休向青霄问迹，当于片叶问因。”

回望龙冈烟霭，但觉此心朗彻，夫复何云？乃作歌曰：“以蝼蚁观浮世，以芥子纳昆仑。”复作歌曰：

龙冈月，玩易风，石椁深贮心光融。

莫言圣哲生异禀，瘴雨蛮烟铸鸿蒙。

东坡笠，阳明筇⑬，千古文章困厄中。

君看修文河畔柳，年年犹发旧时丛。

嗟哉！道岂训诂可诠，非关章句能传？阳明之道，经一世之历，修一世之学，体一世之悟，思一世之辨，感一世之化，萃百炼之精。穷《易》象而不涉尘寰，乌可得乎？历万劫而弗究心源，其可至乎？

归而记之，时乙巳皋月既望。

注释

① 岁次乙巳：干支纪年法，乙巳年。对应现实中2025年。

② 黔州：明代泛指贵州一带，龙场驿在今贵州修文县，为王阳明谪戍之地，今存“阳明洞”等遗迹。

③ 文成：王阳明谥号“文成”，世称“阳明先生”，明代思想家、教育家，心学学派创始人。

④ 玩易窝：王阳明谪居龙场时研读《周易》的岩窟，又名“阳明洞”，今为修文县重要文化遗址，象征心学悟道的起点。

⑤ 《黔记》：明代贵州地方志，成书于万历年间，记载当地山川、物产、风俗。文中“三月山樱悴，五溪粮粒细”化用其对贵州春荒的描述。

⑥ 子瞻谪黄州：苏轼（字子瞻）于元丰三年贬谪黄州，在此期间创作《赤壁赋》《定风波》等经典，文风由豪健转向沉郁洒脱。

⑦ 伯虎隐吴门：唐寅（字伯虎）因科举舞弊案受挫后，隐居苏州（古称吴门），以诗画自娱，其作品多流露愤世嫉俗与清逸孤高之情。

⑧ 介甫困鄞江：王安石（字介甫）任鄞县（今浙江宁波）知县时，兴修水利、贷谷于民，实践其“治世”理念，为后来变法积累经验。

⑨ 希文贬邓郡：范仲淹（字希文）因“庆历新政”失败贬谪邓州（今河南邓州），作《岳阳楼记》，以“先天下之忧而忧”彰显家国情怀。

⑩ 《瘗旅》：指王阳明《瘗旅文》，为哀悼三名客死异乡的吏卒所作，借题发挥，抒发对人生无常的感慨，非为个人身世嗟叹，乃儒家“大悲悯”精神的体现。

⑪ 濂溪妙理：周敦颐（号濂溪）为宋明理学奠基人，著《太极图说》《通书》，以“无极而太极”阐释宇宙生成论，此处以“松间露落”喻其哲学的澄澈通明。

⑫ 洙泗遗音：洙水、泗水为孔子讲学地，代指儒家思想。“石上泉流”象征孔子“逝者如斯夫”的哲思，亦喻儒学源远流长。

⑬ 东坡笠、阳明筇：苏轼贬谪黄州时戴斗笠耕作，王阳明谪居龙场时以竹杖（筇）代步，二者均为文人在困厄中保持坚韧精神的象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