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越剧对于绍兴人而言,相当于歌剧对于意大利人,有一种挥之不去的情怀。
或许,意大利的普通农民,面对一轮喷薄欲出的旭日时,会纵情歌唱:O sole mio(啊!我的太阳)。绍兴的普通母亲,拥她的小孩子入眠时,也会随口哼唱,这是一种江南小调,听起来更像是催眠曲。
小时候,我的母亲拥我入眠时,随口哼唱的催眠曲便是这一种江南小调;不仅是我母亲,我的奶娘、我的保姆也都曾用这样的曲调,在我耳旁哼唱过。
当然,她们是希望我这位“打又打不得,骂又不懂得”的“小祖宗”能够早点安然入睡,以便她们能赢得片刻的清静,或能腾出手来,忙着做点活计。
在绍兴一带的许多母亲,都曾用这样的江南小调催她们的小孩子入眠。这种江南小调极富特色。其实,它含有绍兴的越剧韵味,或者本身就是越剧腔调。
我想说的是,浙江绍兴一带生活的小孩子,曾或多或少受到过母亲那儿的越剧启蒙。所以,越剧在绍兴一带曾有着广泛的人民性,这是一件好事情。
2、
那么让思想的磁带像电影一样倒回:这是上世纪初叶,某日,天色向晚。在浙江嵊县的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山村。
这时候,附近的四邻八乡农民三三两两地聚集到晒谷场上,劳作一天之后,他们来这里看一场演出,演员是本乡几个农民,他们用当地小调唱曲子,这小调听起来非常悠扬抒情,再编入一些带有故事情节的唱词。
这是一种自娱自乐的演出。
夜幕渐渐降临了,农民们惬意地坐在小矮凳上,吸着自己栽的旱烟,嗑着自家种的葵瓜子,一边聊着农事,一边看着台上的“戏文",这时候,农民感到了生活的悠然。
然而,这个舞台用四只稻桶垫底,上面铺以门板搭成,简陋得很。台上所唱的,都是大家耳熟能详的故事,艺人们用山上随处可见的毛竹做成“尺板”,用“笃鼓”做伴奏,唱起来了,唱到动情处,淳朴的乡下人还可能被感动得流下眼泪。
那个夜晚,那场演出,后来被史家称做“落地唱书”,其实是一种曲艺的形式,后来被认为带有里程碑的意义,这在无意中宣告了被认为是一个新剧种的萌芽,这个新剧种,便是后来的“的笃班”,即越剧。
3、
然而,我始终认为,假如沒有那种以抒情见长,婉转柔美的江南曲调“垫底”,假如沒有那种被普通大众尤其是普通农民的接受和喜爱,仅凭几个文化学历不高的农民,在稻桶上如何卖力地“翻筋斗”,唱“落地唱书”,这是断断不能使一个日后风靡江南的大剧种的诞生。
其实一切都是为了生活。这些“唱书”农民,为了讨生活,一边改良他们的“唱书"形式,以便能招徕更多的观众,一边慢慢地从嵊县小山村出发,唱到绍兴、宁波、杭州,最后落脚了上海滩,后便在那里得到了空前的繁荣。这是越剧1906年前后的往事,也是越剧之幸。
4、
索性再让思想如电影似地向前倒转大半个世纪。这里,距嵊县那个晚上上演“落地唱书”的小山村不远,在邻省安徽,也有一班人,唱着深受当地人喜爱的曲调,后来被统称为“徽班”。这些农民艺人,同样是为了讨生活,他们一路唱一路行,向北,向北,一直向北,最后来到北京。后经兼收并蓄终成京剧。这就是京剧史上著名的“徽班进京”,距今已有二百多年历史了。
一个止步于上海,始终用一种让人听不懂的小嵊县方言演戏;一个来到皇城根下,改用近似普通话的念白表演,他们吸收了京韵大鼓、河北梆子戏等北方剧种的优秀元素,突出了当地的京腔和京韵,深受北京人喜爱。因为,皇城根下的人们至少能听得懂戏中所念的和所唱的。
这就是差别,距离也就在于此。
5、
不久前,我与朋友一道观看电影《梁山伯与祝英台》。我的思维定势是,一提到《梁祝》,就以为是越剧;但电影一开场,才知原来那是黄梅戏。
这部电影我看后非常高兴,有耳目一新之感。我喜出望外地被全新的音乐编配和普通话念白所吸引。看完之后,没有丝毫的陌生,这使我想到了越剧。
6、
越剧与中国其它戏曲一样,从本质上讲都是音乐剧,这与国外的歌剧、音乐剧是一样的。只要是音乐,就不存在着边界;但越剧(包括中国的戏曲)已形成了一种非常程式化了的表演及音乐,这使它的扩散边界“严重”存在,以至于许多后来的年轻人都不太容易接受它而远离它。
问题就在这里,所以,我们需要的是一种洞察力。
洞察力1:越剧既然是音乐剧,就必须具有音乐剧的一切普通元素。越剧要大胆改革,要勇于探索,但这不是报纸和会议上“喊喊”的空话。
洞察力2:一定要走群众性、人民性之路。当初,京剧、越剧所走的路就是这条路,现在也应坚定地走下去。
洞察力3:采用近似普通话的念白,试试看;再之,改成普通话来演唱,试试。
洞察力4:一定要坚持男演男的,女演女的呵,这个相当的重要。我再受不了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妇女,人也发福了,但在舞台上,她画着胡须,演着生活中一个二十郎当岁的小鲜肉。这在过去不要紧,过去是在舞台上表演,观众看不太清;现在是新媒体时代,一个近镜或特写,她就全部完蛋了。
洞察力5:演员必须小龄化,以《梁祝》为例,最好是二十上下的演员担任男女主角。如果是四十上下的来演,肯定会逊色不少,至少是別扭。唱越剧最好三十五岁以下,以上者就不要出现在舞台上了。
洞察力6:在流派传承上,要做到哲学上的“扬弃”。流派形成,推动了越剧的发展,但毋庸讳言,有时也会妨碍越剧的创新。国外唱歌剧的帕瓦罗蒂、多明戈、卡雷拉斯这些世界级大师,他们有老师,有传承,但没有固定流派。越剧《碧玉簪》中唱“男主角”的陈少春,据说也没有流派,但她有传承。所以,流派需要革新与发展,不是不变的固化艺术,现在的年轻演员,以为模仿老师惟妙惟肖就是上乘了,没有做到传承上的扬弃,连流派唱腔上的缺点,他们也一股脑儿继承了下来。
洞察力7:要有书卷气,要出文采,要向世界歌剧学习,这才是出路。越剧曾被称为绍兴文戏,一定要有文化品位,不要低级粗俗的。演员也要有文化“垫底",这方面的比喻是,假如有一位卖肉的帅哥,嗓音好,相貌佳,但没文化,他甚至将《红楼梦》猜度为解梦之类的迷信书的话,试想如果请他来担纲主演贾宝玉能行么?
洞察力8:改革武戏,这个武戏就不要太多了,试想演员用两根棒,拼命地在舞台上“战斗”,这方面演得最传神,也敌不过现代电影电视的众多摄影技巧;所以不要以己之短,攻他人之长,要避难就易。
既为戏曲,应既是戏(故事)又为曲(音乐),而应主抓唱腔设计及创新(这方面现代京剧就是楷模),剧本要在“情”字上做足文章,要避免故事的繁琐。
比如,京剧程派名剧《锁麟囊》,情节简要却感人,然而唱腔设计上,华丽、典雅、优美和大气,我个人更喜欢中国戏曲学院教授张火丁的表演和唱腔。越剧在唱腔设计上,不要过于乡土味浓郁。
7、
我有时猜想,如果说一百多年前,“的笃板”从嵊县一路行至上海,辉煌之后,又不止于上海,继续北上,直达北京,那后来的越剧会是怎样一种气派?当然,越剧的嵊县方言制约了其进一步北上的步伐。
然而,二百年多前的徽班,到了京城后,渐变成了一种大气的、荣容华贵的、国色天香的美丽剧种。而越剧现在听起来,还局限于地方戏,而且境况不妙,确实如此。
我看越剧,总感到有一种小家碧玉般的乡下田野般的土腥味,而且有时还真的很重,总而言之,不够大气,那些流派创始人所演的传统戏我偶尔喜欢看一下,但新编戏就不忍看下去。唱腔无特色,表演无突破,剧本太矫情,再加上女演男。
从总体上说,越剧和中国戏曲一样,都是产生于生产力不发达的农耕社会,那时观众没有多少娱乐可供选择,生活节奏也缓慢,文化水平也不高,文盲半文盲占大多数。
但新的时期,如果一招一式,还是照着那个时候的“老黄历”来做,一个意思表达个半天,那肯定行不通的。所以节奏要加快,因为现在的观众都是文化人,明白人。
改革越剧千头万绪,首先从放弃难懂的嵊县方言,改用普通话表演开始,或许会让一个并不古老的越剧走出“瓶颈”之苦,迎来属于它的春天。
这抑或是我的所谓良策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