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绩出身于望族,有“神仙童子”之称。这一美称,是他十五岁时去长安拜谒扬素时所得。扬素是隋朝大功臣,曾先后被封为越国公、楚国公。他的家中自然门庭若市,多是达官贵人你来我往,川流不息。王绩拜谒扬素,当然不会独自前往,肯定还有什么人物引见,否则,“国公”家的大门不会向一个没有来头的十五岁少年敞开。“一坐服其英敏,目为‘神仙童子’”,元人辛文房《唐才子传》这样的记载,很可能与实际相距甚远。十五岁的少年相貌英俊、思维敏捷、谈吐自若不是没有可能,但“一坐”皆“服”就有点玄了,这“一坐”的贵客,他们“服”的只能是“国公”镶金嵌银的沉重座席。投权贵之所好,也就使得很多人轻而易举地用屁股判断,而不用头脑思考。
但就王绩而言,这次拜谒,无疑坚定了他踏入仕途的决心。自隋朝开始,开科取士逐渐取代以往靠地方长官推荐选拔官员的旧制。这种人事制度的变革,是一种进步,它克服了既往的“推荐”有可能出现的种种弊端,给予更多读书人圆梦的机会。作为“神仙童子”的王绩,当然不会放弃这一出人头地的大好时机。在隋炀帝大业末年,而立之年的他,终于以优等成绩考中孝悌廉洁科,随后被授了一个“秘书正字”的官儿。“秘书”指的是秘书省,专门掌管朝廷图书的庋藏整理;“正字”是官名,正九品下级。这个官的职责,用现在的话说,就是校对典籍,勘误文本。
这大概是王绩始料未及的,吃尽千辛万苦,挤上独木桥,摘到了功名,结果获得这样一个无法伸展自己拳脚的差事。那被典籍层层挤压的空间,充塞着陈腐气息,让王绩心中充盈了千许不快、万般无奈。可跻身官场,身不由己。不久,他逮着了一个机会自请外放,到扬州担任六合县丞。在职期间,他不理政务,天天把自己泡在酒里,以求一醉。他的《赠程处士》,就充满了醉意。
百年长扰扰,万事悉悠悠。
日光随意落,河水任情流。
礼乐囚姬旦,诗书缚孔丘。
不如高枕上,时取醉消愁。
百年纷乱,万事皆空,唯有阳光能够“随意”,流水可以“任情”。那么人呢?“意”在何方?“情”寄何处?既然礼乐束缚了周公心性,诗书耗尽了孔子心血,那不如让礼乐诗书随风而去吧。偷得一日而闲、高枕而卧,乐得饮酒取醉、醉中消愁。
诗人醉眼中,迷离着浓浓的枕山栖谷的向往。然而大乱的天下,大隋王朝在李氏家族“嗒嗒”马蹄声中崩溃在即。王绩不再犹豫,借口自己风病严重,将所受薪俸置于县门,“轻舟夜遁”,返回了故里。在逃逸途中,他仰天而叹:“网罗在天,吾将安之?”这是新旧交替时无家可归、不知所从的迷茫,更是一种心灵无所依托的哀怨。
这样的心境化成了浓墨,流注于笔端,就有了他流传至今而别具情怀的《野望》:
东皋薄暮望,徙倚欲何依。
树树皆秋色,山山唯落晖。
牧人驱犊返,猎马带禽归。
相顾无相识,长歌怀采薇。
诗人站在暮色中,站在家乡东边的水田边远望,久久徘徊不知道该归向何方。于是,山野的景象闯入他眼中,留驻在他心底:一棵棵染着秋色的树,一座座披着落日余晖的山。在山上,在树阴中,牧人赶着牛犊悠悠而来,猎人带着猎物缓缓而归。一切宁静而和谐,可让诗人感到失落的,竟无一人相识,诗人也只能长歌《采薇》,怀想伯夷,追慕远古的隐士了。
诗歌一扫齐梁华靡浮艳的脂粉味儿,从纸背上吹送出一股自然清新的风,这风氤氲着牧歌式的田园气息。可王绩还不能像陶渊明一样从田园中找到心灵的真正慰藉,他还无法抵达陶渊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精神高地。因此他的“长歌怀采薇”,他对古代隐士的追怀,也只是对“无所依”、“无相识”现实的一种暂时逃避。
唐武德初年,高祖下诏,征召前朝官员并根据他们各自专长,留在相关部门待诏,王绩也凭着旧朝官员身份记册在门下省候命。他弟弟王静问他:“待诏可乐否?”他的回答耐人寻味:“待诏俸薄,况萧瑟,但良酝三升,差可恋耳!”由此可见,唐皇颁布的所谓“待诏”,只是唐皇安定人心的一种策略,是政治家们常玩的一种手腕:把你的希望紧紧捏在手心里,让你欲动不能,欲罢又不甘。至于那些充满希望的候命者,心情如何忐忑,境况如何萧瑟,唐皇是无暇顾及的。
王绩为酒而“待”,多少折射出他当时的心态,这种心态贮满了无奈。据说,王绩“能尽五斗”,他的诗也就自然弥散着酒气。“酣歌吹树叶,醉舞拂灯花”、“纵横抱琴舞,狼藉枕书眠”、“眼看人尽醉,何忍独为醒”,从这些人醉己也醉的酒语中,我们听到愤世嫉俗的声响,感受到知音难觅的惆怅。
当时侍中陈叔达,曾是王绩哥哥王通的门徒,他听说王绩如此嗜酒如命,还“特判日给一斗”,这样,王绩又多了一个“斗酒学士”的雅号。
唐太宗贞观元年,王绩兄长王凝以监察御史身份弹劾大臣侯君集,涉及太尉长孙无忌,随之而来的是王氏兄弟的备受排挤。此时王绩早已过了不惑之年,于是他又一次称病罢归。
北场芸藿罢,东皋刈黍归。
相逢秋月满,更值夜萤飞。
这首《秋夜喜遇王处士》充满田园生活的情趣:北场锄豆刚罢,东皋割黍而回;流动的点点萤火,闪烁的是山村秋夜欣然的生趣;清朗的溶溶明月,渲染的是友人相逢的会心微笑和得意忘言。人的心境与自然环境就这样契合无间地融成一体。
从此,王绩真正踏上了隐逸之路,在这条路上他再“无他用心”。他自号“东皋子”,“东皋”是他家乡一个水边之地,他把“东皋”不停地写进自己的诗里,也把自己融进了诗行中。应该说,王绩归隐的生活条件还是优裕的,他在诗中所显现的随意平淡,悠闲自得,正是一种无后顾之忧的田园生活的折射。
促轸乘明月,抽弦对白云。
从来山水韵,不使俗人闻。
明月白云,促轸抽弦,弹一曲《山水操》,弹出的是山高的静谧,水长的悠然,也弹出了诗人超凡脱俗的心性。诗人以极为简洁的笔法,描绘出这样一幅《山夜调琴》图景,借弹奏的琴曲,显现出隐逸生活的情趣,“不使俗人闻”的清高,也就自然流泻在字里行间。
王绩弹琴,吟诗,作文,日夜与《周易》《庄子》《老子》为伴。
有五斗先生者,以酒德游于人间。有以酒请者,无贵贱皆往。往必取醉,醉则不择地斯寝矣。醒则复起饮也。尝一饮五斗,因以为号。先生绝思虑,寡言语,不知天下之有仁义厚薄也。忽焉而去,倏然而来。其动也天,其静也地,故万物不能萦心焉。尝言曰:“天下大抵可见矣!生何足养,而嵇康著论;途何为穷,而阮籍恸哭?故昏昏默默,圣人之所居也。”遂行其志,不知所如。
这篇他自著的《五斗先生传》,意思极为浅白。无论就其形式还是内容而言,完全是对陶渊明《五柳先生传》的一种刻意模仿。王绩追慕陶渊明,他的心灵只能与陶渊明对话。他将自己浸渍在酒中。在酒中,他感受陶渊明心脉的跳动;在酒中,他站成一个“独步当时”、狂狷不羁的士人形象。他这一站,也就站出了唐代最早的独具风流的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