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照邻：常恐秋风早飘零

卢照邻有过一段被人看重的日子，那就是他被调任到邓王府里当典签。邓王李元裕，是唐高祖李渊第十七子。典签，掌管唐王府内的文书，虽不是什么显官，可也算是有头有脸了。

邓王是出了名的藏书家，王府里的书汗牛充栋，卢照邻也便如鱼得水，尽情披览。书壮了卢照邻的胆儿，书也提升了卢照邻的品位。邓王曾十分看重卢照邻，逢人便夸耀他：“此吾之相如也。”司马相如是西汉著名的辞赋家，曾为汉武帝所赏识。邓王将卢照邻抬到这样一个高度，足见卢照邻在邓王心目中的分量。

当然卢照邻绝非浪得虚名，他的《送二兄入蜀》就颇见功力。

关山客子路，花柳帝王城。

此中一分手，相顾怜无声。

诗写得质朴如话，无一丝之矫情。诗人截取兄弟临别分手时的瞬间情形，以“顾”之动态，“怜”之心境，诉说彼此不可名状的离愁别绪，一切也就尽在“无声”之中了。

后来，卢照邻调任益州新都县尉，恰好王勃因事被赶出沛王府。为了消解心中郁闷，王勃远游西蜀。卢照邻闻讯在秋冬之际，赶至梓州与王勃一起登高抒怀，以寄托去国怀乡之忧思。

九月九日眺山川，归心归望积风烟。

他乡共酌金花酒，万里同悲鸿雁天。

这首《九月九日登玄武山》，先写游子在外，偏逢佳节，归思之情最是难耐。一个“积”字，道出有多少的期待，就有多少的无奈。登高临风，把酒话愁，也只能将彼此积郁的“悲”交付蓝天，寄予鸿雁。诗别开生面，一扫齐梁诗之纤巧绮靡，给初唐诗坛吹去一股清新自然之风，让人过目不忘。

益州任职期满，卢照邻曾流寓蜀中，一段诗酒生涯后，客居洛阳，可能就在这一期间，诗人厚积薄发，以满腔的激情尽洒笔墨，写下了一个时代的鸿篇巨制《长安古意》，开启了七古长诗之先河。

诗全方位展现了“长安”这一特定历史舞台的情形：大街小巷，纵横交错；香车宝马，川流不息；府邸画阁，气势冲天；美人歌舞，引蜂惹蝶；公子弹丸，恣情纵欲。诗人竭尽铺排之能事，引诸多人物粉墨登场，你敲锣来他打鼓，“表演”着各自的角色。诗的最后突然一转“寂寂寥寥扬子居，年年岁岁一床书”，借扬雄之旧事，说不遇时者之寂寥、愤懑，并高调地自我宽慰：“独有南山桂花发，飞来飞去袭人裾。”

明人胡应麟《诗薮》里极口叹道：“七言长体，极于此矣！”

闻一多也盛赞这是一曲用“放开粗豪而圆润的嗓子”唱的歌，它有着“生龙活虎般腾踔的节奏”。

可也就是这首诗，引发了卢照邻的囹圄之祸。传说当朝权贵武三思读了诗中的“梁家画阁中天起，汉帝金茎云外直”，对号入座，认定卢照邻是在讥讽、挖苦自己这个“梁王”，不由怒火中烧，便寻了卢照邻一个不是，将他送进了监狱。

好在至亲挚友的不懈疏通，卢照邻得以重见天光，可他的身子骨儿不争气，染上了风疾。万般无奈之下，卢照邻移居长安，先是住在太白山下静养。一个隐士见他病况严重，给了他一种什么药丸，可那药丸需要上好的丹砂调制。卢照邻没钱，就想当然的用其它东西替代，结果病情不但没减轻，反而加重。一些故交获悉，不时伸出援助之手，给他送些衣服药物，让他暂时度过了难关。后来，卢照邻客游东龙门山，结果又废了一只手，腿也变得不怎么利索，只好寄住具茨山下。

卢照邻在具茨山下买下数十亩田园，让人疏浚颖水，引河水环绕屋舍，自己又预先掘坟筑墓，“偃卧其中”，卢照邻曾借用楚辞的形式为自己唱了一首生命的悲歌：

岁将暮兮欢不再，时已晚兮忧来多。

东郊绝此麒麟笔，西山秘此凤凰柯。

死去死去今如此，生兮生兮奈汝何。

岁去忧来兮东流水，地久天长兮人共死。

明镜羞窥兮向十年，骏马停驱兮几千里。

麟兮凤兮，自古吞恨无已。

茨山有薇兮颍水有漪，夷为柏兮秋有实。

叔为柳兮春向飞。

倏尔而笑，泛沧浪兮不归。

长期的病痛折磨，使得卢照邻无以施展自己的政治抱负，满腹的经纶也只能空对青山。特别是后来，卢照邻手足蜷曲无法伸直，更不能行走，只能借助于自制的小车，来到庭院外，怅然远望，望郊野淡雾，望山谷轻云，望流水戏鸥，望碧空舞鹤。而正是这一“望”，更让他“望”出了自己的归宿。他自叹：上天恩泽虽然广博，可就是容不下我的一生；大地虽然繁茂，可对我的恩情已断绝在这一世了。于是，他“倏尔而笑，泛沧浪兮不归”，自投颍水以求得心灵的永远宁静。

《新唐书》上记载：卢照邻“自以当高宗时尚吏，己独儒；武后尚法，己独黄老；后封嵩山，屡聘贤士，己已废。”命运就是这样不停地和卢照邻开着玩笑：你想进这扇窗，可偏偏向你打开的是另一扇门，你哭也好，你笑也罢。

卢照邻的五言绝句《曲池荷》，似乎也罩上了一层身世之悲。

浮香绕曲岸，圆影覆华池。

常恐秋风早，飘零君不知。

暗香浮动缠绕着弯曲的河岸，荷影圆圆覆盖着华美的池塘；常常恐惧秋风过早地到来，却无法知道荷叶飘零到何处。

诗人不知荷叶未来的命运，更不知自身未来的命运，还能说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