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兴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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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们村子的东北面有一个湾塘，这个湾溏有个名字，叫搓积湾。为什么叫搓积湾？顾名思义，就是因为搓积挖土、用土形成的湾塘。或者说，村民们建房需要土坯积（村民们称积），然后就挖掘这里的土，利用这里的水，就地取材，然后掺入麦秸和成泥，用积挂子搓积成积坯，晒干后叠垒成墙。湾塘的土被利用，被挖走，久而久之，历经千年，湾塘越来越大,形成了现在的规模。
南方有竹楼，缘于有竹山；东北有木屋，趋于有林海；黄土高原直立性强，质硬、油性大，极难渗水的土质成就了防火、防噪音，冬暖夏凉，不需要木材，十分经济的窑洞。而地处山东省的平原地区虽然没有竹山、林海的天然馈赠，也没有黄土高原挖洞成室的地理优势，但是我们的祖先们也很聪明，他们利用当地土质的胶质性，用水浸泡透，然后搀进经过碾压过的麦秸，充分搅拌后，成型晒干，成型晒干后的长方形土坯就成为建房等用的建筑材料了，而且是主要建筑材料，几乎没有成本。平原地区的搓积成积，土坯积一直伴随着人类的生存延续，成了百姓居室建筑的主要原料。五千年人类历史的延宕，搓积（脱坯）、积（积坯）成了平原建筑不可缺少的文化元素，沉积了平原建筑古老的深层文化。
积（积坯）成型的过程，有的地区叫脱坯，在这里叫搓积。首先要制造土坯成型的工具，叫积挂子。积挂子一般是长方形，根据用处不同，有大小、厚薄不同。一种是大积挂子，长五十公分，宽三十公分，厚度十公分，主要用于垒砌房屋的主体墙壁；一种是长三十五公分、宽约二十公分的，厚度十公分，叫小积挂子，搓出的积坯主要用于垒砌房屋的辅助墙壁（间隔房间的壁子墙）和体量较小的厢房用。还有一种薄积挂子，搓出的土积坯用于盘火炕用，长约六十公分，宽三十公分，厚度只有五公分左右了（当然了，不同地区的积挂子的大小还是有不同的）。
搓积是个累活、重活。为了能保证搓出的积坯尽快晒干、同时晒干，建房户都是根据自己家要建几间房子，一间房子用多少积块，一只积挂子一天能搓出多少积坯，然后在合适的四邻八舍、众里乡亲中找出相应的人员，集中一天的时间完成。一般情况下每个积挂子需要配备三人，一个人负责成型，叫抹积挂子，一个人撮头锨，一个人撮二锨，三人中属头锨最累。搓积程序是这样的，房主一家人提前一天到搓积湾挖土、将土备好并浸泡好，把需要掺入泥土中的麦秸提前送到土堆旁，在土堆周围平整好晾晒积坯的场地。搓积这天，所有参入搓积的人吃过早饭、早早来到搓积湾，先是和泥，大家一起上，翻土的翻土，施水的施水，扬麦秸的扬麦秸，踩泥浆的踩泥浆，一直干到将所有备好的土变成硬软适中的泥浆后，就开始了第一轮的休息。休息的目的有二，一是让泥浆喘一喘，类似做馒头的发酵，喘过的泥浆粘稠，搓积时易于操作，而且积坯晒干后牢固度大大增加。二是让人休息一下，体力恢复一下，这时后房主家就会将热水送过来，有些讲究的家庭还送来新烹炸的热乎乎、柔软的油条，大家吃一些，叫做吃“腰饭”。 这里的腰是中的意思，即在早饭与午饭或午饭与晚饭间加一餐。这一餐极少数房主家准备，然而在搓积脱坯期间的“腰饭”，家家户户是必须供给的。条件好一点的家庭准备的是油条，差一点的家庭供给的是馒头和咸菜，但是不管是油条还是馒头，不管是一顿腰饭还是二顿腰饭，去帮工搓积的人都没有怨言，照样干得满头大汗，照样累的是筋疲力尽，穷嘛，谁叫咱生在贫穷年代呢。
开始搓积脱坯了。一组三人分工明确:一人抹积挂子，保障泥团成型；一人担任头锨，保障泥浆供应；一人担任二锨，二锨也叫跟锨，二锨需要心灵、眼里有数，能准确地根据头锨送达的泥浆多少和积挂子的容量，算出还需要补充多少泥浆。三人中，二锨的体力输出最小，但是也是最难干的一道工序，第二锨送去的泥浆少了，不仅还要回来补充第三锨，还影响了搓积的进度，如果送多了，抹挂子的人还要把多余部分刮出，增加了抹挂子人的劳动量，会被抹挂子的人脸不是脸、腚不是腚地大骂一通，所以很多人宁可干劳动量最大的头锨，也不去干劳动量小、但总是不讨好的二锨。不过，尽管头锨的工作性质永不出错，不会挨骂。但是那些一辈子只会出大力、干头锨的人被人们认为是笨人，以至于“头锨”成了“憨”的代名词，比如说“你真是个头锨”，意思是说这个人憨，笨，头脑不灵活。
好的三人组（帮头）一天要抹成二千个积坯，三十吨重的一团泥浆，由三个人一个个搓成积坯，一天下来，再强壮的人也会感到腰酸体软，体格弱的人根本承受不了，所以在搓积脱坯中段是要加餐的，前面已经说过叫吃腰饭。吃腰饭很的简单，全体干活的人把手中的工具一扔，洗一洗手，然后一屁股坐在地上，喝着白开水或茶水，从竹篓子里拿着才炸的油条，吃够了算好。当然，有些家庭条件不好的，白开水、咸菜、白馒头也算一顿，人们也不埋怨，照样干得热火朝天，二锨照样被骂的狗血喷头。
抹积挂子的人，身旁有一个破盆子，里面盛着半盆水和一块抹布，他用水淋淋抹布将积挂子的内壁抹了一遍，然后将积挂子向地上一放的瞬间，头锨的泥浆就送进了积挂子框内，二锨不失时机地将泥浆进行了补充。只见抹积挂子的人双手一抹，快速地提起积挂子脱模，不多时一行行，一趟趟整齐划一的积坯就排列在平整的场地上了……
以上所说的搓积，积坯，用积坯垒墙建房，是八十年代以前的事情了，恍惚间四十年过去。八十年代前盖房子也不是不使用烧制的砖块，我们村就有一个制砖厂，当地人称为窑厂，但生日并不红火，原因是那时贫穷，经济不发达，收入低，不舍得买砖盖房。老百姓建房时，只在地基处使用砖块，经济好一点的家庭在墙的根部垒砌四五层砖块，门口边、窗口边用砖块镶边，其它墙壁全部用积坯垒砌。从八十年代初开始，我们这里的雨水逐渐减少，连接搓积湾的那条无名河逐渐干枯，加上改革开放后，农民的自主性加强了，一些勤劳的人逐步地把无名河拓荒为田了。搓积湾没有了外来水源的补给，也逐渐干枯见底了，即是湾底凹陷处在雨季存了些水，也是浑浊不清，洗不了手，更洗不了澡。随着改革开放的深入，经济发展得到了长足发展，先进的科学技术，完善的机械设备，建房用的砖有了充足的供用，逐渐地土木结构的住房被砖石、水泥结构所替代。老百姓兜了有了钱，舍得买砖建房了，毕竟用砖石、水泥建造起来的房屋牢固、整齐，易于修整装扮，人们不再为建房而挖土、和泥、搓积坯了，搓积湾彻底地失去了它往日的光彩和作用了。
我站在搓积湾岸边，看着干枯的湾底、几处污浊的水洼，杂乱的荆棘、枯萎的杂草，回想着曾经在这里发生过的一切，心中是五味杂陈。喜的是，社会进步了，经济发达了，砖石、水泥等先进的建筑材料供应丰足。现在砖石结构的房屋完全替代了过去的土木结构，人们也用不着过度地付出体力换取廉价的土坯积了。悲的是那些被淘汰、悄然消失的古老文化里，一些可圈可点的一些闪光的善良与传统也随即消失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