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完了完了…”
随着一声喊,围在杨大勇周边、说着些家常篱笆短的几个人,齐刷刷地看向他,只见杨大勇扎煞着双手,无奈地看着眼前的195柴油机机体,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围在周边的众人说:“总觉得这八颗螺丝柱不是那么容易拆卸,果不其然,还是断了一颗。”
“断就断吧,螺丝柱也不值钱,这12的螺丝柱也就是毛儿八分的。”195柴油机的主人杨大磊说,话中带着安慰。
联产计酬政策,极大地调动了广大农民的生产积极性和创造性,仅用了四五年时间,老百姓收入增加了,就购置了许多的生产用具,原先一个生产队二台195柴油机,现在几乎是近一半的农户有了195柴油机,脱粒、抽水、发电等等就有了动力。要使用,免不了损坏,损坏了就得维修,这样原第六生产队唯一的机手杨大勇就成了香饽饽。昨晚下了一场大雨,地里进不去人,杨大磊借机约机手杨大勇来自己家维修在前段时间浇地发电时损坏的195柴油机。
“螺丝柱是不值钱,难道机体不值钱?那半截螺丝柱不从机体里拿出来,机体就不能用,机体不能用,整个柴油机也就报废了。”说话的是西临杨一江。看到杨大勇坐在马扎上,两眼直直地盯着眼前的机体,杨一江蹲下身来,看看那个镶嵌在机体里的半截螺丝柱,看看杨大勇又说:“用个小錾子剔剔看。”
杨大勇还是不说话,转身拿起一把锤子和一支錾子,然后小心翼翼将錾子接触到机体内的螺柱上,用锤子开始敲打。
半截螺丝柱在机体内纹丝不动。
“这个办法成功的几率很小,,还容易把机体上螺丝剔坏了。最好的办法是用钻,将螺丝柱上钻个洞,然后嵌入一个相应的螺丝柱,就可以把它旋出来。”
其实,刚才杨大勇一直盯着机体,不是在看,是在想。是根据机体的新旧程度和螺丝柱的锈蚀程度,在想相应的办法。
“还是去镇上的工业部吧,去那里用钻床把它钻出来。”还是杨一江说了话。杨一江年轻,善说话也爱说话,是村民们公认的阳光、活跃的人。
“唉,你没有跟工业部打过交道,不知道这里面的难处。一是我们村离那里近三十里路,又得车又得送的很麻烦。二是收费也很高。再就是排号,不知哪天能给你干好。”
杨大勇说完,杨大磊的院子里一度沉寂了下来,难耐片刻之后,一个人走上前,弯下腰,摸了摸机体上的那个螺丝口,然后歪着脸看着杨大勇问:“用钻钻上个洞,就能拿出来?”
“嗯,你能钻上洞,我就能拿出来。”
众人轰然大笑。
“看你淘佬邋遢的,你还能在铁上钻个洞?”说话的还是杨一江。
被杨一江说成淘佬邋遢的是村里的光棍汉—杨一海。杨一海的绰号叫“淘佬”,很多人称他叫“淘佬海”,“淘佬”一词在西南洼一代的意思是形容人穿戴破烂、不整齐,胡子头发乱糟糟,做事不利索,没有上进心,稀里糊涂混日子的人。
2
退回十多年,杨一海可不淘佬,是杨家庄数一数二的帅小伙。
杨一海生于一九四三年的春天,那时爷爷、奶奶都在。虽说那是个战火纷飞的年代,可是他家的日子还算滋润,说的过去,原因是他的爷爷有一门子手艺——修补盆碗瓦罐。一九六二年,随着爷爷的无疾而终,再加上解放后政策的限制,修补业随即终止,手艺也没有传下来。尽管修补收入不客观,但是在那个物质极度匮乏的年代,稍微帮衬一下,日子过得就比其他人家光鲜一些。在爷爷入殓时,父亲觉得爷爷的那一套家什是爷爷一辈子的所爱,也觉得以后没有用了,准备全部放到爷爷的棺材里,是杨一海阻止了父亲的行为,这套家什保留了下来。因为自杨一海记事起,就记得爷爷一手扶着钻把,一手拉着钻弓,钻弓上的绳子带动着钻头,在坚硬的瓷碗上钻出一个一个洞洞。边钻边跟周边的看客说:“没有金刚钻,不揽瓷器活。”
杨一海自小就觉得爷爷的家伙什是些好东西,特别是那支钻。
爷爷去世后的第二年,杨一海结了婚,娶了赵庄上的赵玉梅。赵玉梅漂亮、贤惠,他们很快有了爱情的结晶——宝贝女儿。就在这个家人人羡慕时,厄运却悄然降临了,一九六八年,杨一海的父母亲,一年内因病相继去世。还没有从悲痛和困境走出来的第二年,可爱的女儿夭折了,更加可怜和彻底击垮杨一海的是妻子赵玉梅因悲痛过度而染病,于女儿夭折十一个月后散手西去。活生生的一家人说没有就没有了,杨一海看着这个空洞洞、死一般沉寂的家,彻底破防了,从此少言寡语,不再打理一切,家不成其为家,人也不称其为人,成了杨家庄的淘佬,成了全村人口中的淘佬海。
3
杨家庄不大,不一会儿淘佬海进了杨大磊家的院子,手里擎着那支“金刚钻”。钻干约三十多公分长,用槐木制成。下端是钻头,钻头的尖部呈三角型。上端,即钻把,是一个轴承,是爷爷最后几年才换上去的,轴承上覆盖着一个自行车铃铛皮。一段牛皮拉绳将钻杆和拉弓连接起来。
“保存的好,还没有坏,”淘佬海蹲在机体前说,又说:“你说怎么钻吧?”
杨大勇盯着那支钻看了一会,也没有说话,然后拿起一个十公分长的小铳子对准断螺丝的中心,用锤子敲打了一下,才指着铳出的小坑说:“就从这里钻下去。”
“唉,唉,地下有油,有油…”
在众人的提示下,淘佬海还是一腿蹲、一腿膝盖着地地半跪半蹲了下去,着地的膝盖立即沾满了洒在地上的黑乎乎的机油。
杨一海左手握住铃铛皮,使劲往下用力压着,右手握住拉弓、用力拉着,铮亮的铁沫开始溢出,不一会覆盖了那个机体螺丝孔。杨大勇脸上布满了笑容,心里想:成功了。
“嗨,不服一海哥不行,”还是杨一江,这会儿客气了,不叫淘佬海了:“一海哥不仅敢揽瓷器活,还敢揽铁器活,一海哥就是金刚钻。”
自此,不仅杨家庄的大街小巷上,乃至邻村经常出现一个蓬头垢面、衣冠不仅不整、而且分不清是什么颜色、背着一个帆布布兜的人。杨一海一改过去见人不语的、悄悄避开的样子,而是逢人就笑容可掬地打招呼了:
“二爷,今天去镬地吗?”看到西街上的杨春志扛着耙、牵着牲口,他就问。
“去杨大木家,有二颗螺丝柱断在机体里,还得用金刚钻钻出来。”大街上,有人问他背着帆布包去做什么时,他拍拍身上的帆布包、踌躇满志地大声回答。
杨一海和杨大勇更是如影随形,有螺丝柱断在机体里不消说,即使没有需要金刚钻的活,杨一海也会出现在维修现场。
淘佬杨一海成了有用的人。
4
单干了,改革开放了,人人都在绞尽脑计地发展自身经济,杨大勇到各家各户维修柴油动力机械、作为自家的经济发展是要收费的了,按天计算工钱用,雇家中午管一顿饭,配件由雇家去镇上的农机配件门市部随用随买。如果杨一海参入了,由杨大勇从他的工费里支付。
机械这种东西吧,有一个特点,不用它的时候不会损坏,用它的时候往往要损坏、停摆。用家恨不得立即修,马上修好,接着工作,不误农时。杨大勇很了解乡亲们的这种心情,决定和杨一海一起干。两人一起干的好处是,一是提高了时效,加快了维修的速度,二是一旦出现需要金刚钻的活,可以立即得到解决。
“老侄子,得打扮打扮,咱这是走家串户、踩百家门子的营生,别叫人家笑话。”杨大勇比杨一海高一辈,年龄又小二岁,所以称杨一海为老侄子。
“笑话啥?多少年了就这个死样子了,习惯了,人家叫我淘佬海,淘佬就淘佬吧。”
“问题是咱这淘佬邋遢的样子,人家是不是会想,咱给人家修的机械也是淘佬邋遢的,修的不精致,不经用。”
杨一海尽管这么说,还是先认认真真地洗了一次澡,然后去镇上的去理发店刮了胡子,理了发。晚上又叫着杨大勇一起去了杨一江的家。杨一江的妻子爱英支起了缝纫铺子,逢集日拉着缝纫机去镇上的大集上揽活计。爱英聪明手巧,干练干净,做的衣服腰是腰、胯是胯的。
量完尺寸,爱英询问使用什么样的布料和颜色时,杨一海说:“弟妹是行家,你看着办,我只负责付钱就行。”
杨大勇接着说:“冬季做一套,春夏秋季、每季做二套,钱不够的话,我来付,侄媳妇大胆做就行。”
杨一江边递烟,边笑着说:“俺一海哥要鸟枪换炮了,来,抽烟。”
5
鸟枪换炮后接的第一单是维修因缺机油化了瓦的195柴油机,机主是住在村子最西面的原第二生产队的杨一山。杨一海第一天光鲜亮丽,光鲜亮丽的第一天就去了杨一山家立即在全村炸开了锅。腿快嘴又快、绰号“宣传部长”的唐六嫚在小巷里对一中年妇女说:“三婶子,给你说个事,只给你说,你可千万不要外传。”没等三婶回过神来,又说:“淘佬海去了一山家了。”
三婶刚要问些什么,唐六嫚看到前面又来了一个人,忙撇下三婶,急急地奔上前去,神秘地说:“二爷爷,一海去了一山家了,你千万不要对别人说,我只对你说。”
“是他一个人去的吗?”
“两个人,还有杨大勇。”
“那有什么奇怪,准是去修理机器的吧。”
“啊呀来二爷爷,修理机器还用打扮的那样?你没有看那个淘佬海,穿的衣服缝是缝,褶是褶,笔挺靓丽,关键是那头,梳理的像牛舌头舔的一样,修个机器还用的这样?我看,准的出事。”
一个上午,在没有别人对外说、对外传播的情况下,杨家庄大半个村子都知道了杨一海顶着个牛舌头舔过一样的头去了杨一山的家。
看到杨大勇和杨一海进了自家院子,杨一山的妻子、三十七岁的荆水娟就嗤嗤地笑,突然又止住了笑,二朵红晕飞上了脸颊。杨大勇捕捉到了荆水娟的这一变化,心里有了想法,说:“笑什么?如果还想叫淘佬海,就大胆叫。”
“俺可不敢叫一海哥淘佬,是不是一海哥?”
“嗯,咱村喊淘佬海的,恐怕数你喊的最多。”
荆水娟嗤嗤地又笑。荆水娟是全村最爱开玩笑的女人之一,不管是长辈还是晚辈,只要是有绰号的,她不会喊人家大名的,总是嗤嗤地笑着喊人家的绰号。自前年丈夫杨一山遭电击离世以后,收敛了许多。杨一山上有二个姐姐,早已出了嫁,爹娘都七十多岁了,自身不顾,还有一女一男两个孩子,现在又是大包干,自顾自,自丈夫去世后,家里所有的担子都压在了荆水娟的肩上。购配件,买食材,递烟送水,做中午饭,甚至是中午的招待…一个上午,荆水娟忙的是脚步粘地。
太阳西下时,新修的195柴油机终于突突突地运转起来。
看着一脸兴奋的荆水娟跟杨一海在比划着说什么,杨大勇想,自己是不是要做些什么?便问:“明天是不是浇玉米地?”
“可不是嘛,已经耽误二天了,天旱得很,玉米苗柳柳着叶子怪可怜人的。”
“你是不是需要雇人看机器和你一起浇地?”
“那是自然了,公婆不能干了,孩子又小,还得上学,我一个女人家舞弄不了机器。”
“新修的机器,最好找一个懂行的人。”
“哪…”荆水娟一时语塞。
“明天叫俺一海老侄子和你一起干,”杨大勇说完,看到荆水娟转脸看着杨一海,杨一海没有说话,只是看着荆水娟笑,就又说:“这事就这么定了,明天老刘家我自己去,他家的机器是小毛病,我一个人就行了。对了,侄媳妇,你雇人的工钱跟我算。”
第二天,当焕然一新的光棍汉杨一海出现在寡妇荆水娟没膝高的玉米地里和荆水娟一起劳作时,杨家庄简直是炸锅了,看来昨天宣传部长唐六嫚说的准要出事的话要应验。唐六嫚更是亢奋,在村子里到处乱窜,疯了,简直是疯了。
杨家庄村子里乌云翻滚、波浪淘天,大有黑云压城城欲摧的态势,而离村子二华里之遥的杨一山家玉米地里确是琴瑟和谐、风和日丽。195柴油机突突地欢快地运转着,带动着一台八千瓦的发电机,发出的电通过电缆送到潜水泵,潜水泵就将十四五米深的地下水,通过软管道输送到玉米地里,已经耷拉了叶子的玉米苗在喝足了清凉的水后,伸展开身体,即可矍铄起来。
6
荆水娟家人口多,地就多,两天的时间才把玉米地浇完。隔了一天的晚上,荆水娟带着钱去了杨大勇家。寒暄后,没等荆水娟提结算工钱的话,杨大勇说:“你近几天有没有时间?”
“有啊,浇完玉米地,庄稼地里就没有什么农活了,到了农闲季节了。咋了叔?”
“想雇你帮我们干几天活。”
“哎呀来叔,说什么雇不雇的,有事尽管说,你侄媳妇帮你干,不要工钱的。”
“不要工钱可不行,现在不是以前了,以前是帮工,现在是雇工,雇工是要付工钱的,现在时兴这个。你不要工钱的话,我们就不雇你了。”杨大勇一口一个我们,大家都知道杨大勇和杨一海一起干维修,荆水娟知道杨大勇说的我们中包含着杨一海。
“好吧叔,先干着,”荆水娟说着从衣服口袋里拿出一叠钱,又说:“先把维修机器和浇地的工钱算下吧。”
杨大勇摆摆手说:“不急,等你给我们干完了,相互抵抵。”
看到杨大勇坚决的样子,荆水娟只好把钱放回到衣袋里:“叔,什么时候开始,干些什么?”
“明天开始吧,去杨一海家里,帮他把被褥铺盖拆洗拆洗,把家里拾掇拾掇。”
荆水娟一愣,又看到一旁杨大勇妻子胡玉芳偷偷笑,红着脸说:“叔,我知道你好心好意,自你安排一海和我一起浇地时,我心里有了预感。”
这时胡玉芳开腔了:“水娟啊,你大勇叔看你一个女人操持着一大家子不容易,想撮合你和一海,你觉得一海不入你的心吗?这个人淘佬邋遢吗?”
“不是的,婶。以前是邋遢,自从跟俺叔干维修后,他像变了个人一样,帮俺修机器和浇地,我发现他很灵通,是个能干的人。”荆水娟又转脸看着杨大勇说:“叔,一海和我一起浇地,村子里已经风言风语了,再去他家拆洗被褥,那不更…算了吧,别事不成,搞得满城风雨。”
“你不乐意?,看不起他?”
“不是的叔,在浇地的时候,我就瞅着一海哥想,现在全村数他的日子好过,种着地,有收入,干着维修还有一份不错的收入。人家现在是想穿啥穿啥,想吃啥就吃啥。而我呢,一大家子人,公婆需要养,孩子需要养。一山去世后不久,我娘家就有人给我物色了一个男人,是刘彩庄上的,人不错,被我拒绝了。叔婶,你们想,我要改嫁,必定带着孩子一起走,特别是带走儿子小宝,一山家就等于绝了后,也等于要了公婆的命。自我嫁给了一山,公婆待我像亲闺女一样,人要知情感恩,我不能那样做。”
听完荆水娟的话,胡玉芳就笑,笑的荆水娟有些懵懵懂懂:“水娟啊,你叔早以给你考虑到了,也给你做好一海的工作了。他现在打扮的干净利落一半也是为了你呀。人家一海也说了,一山的孩子要养,一山的父母更要养。再说了,一个村,都姓杨,既不出村又不改姓,家也不破,香火也能延续,你公婆也能接受,多好事啊。”
“那人家一海哥图啥呢?”荆水娟说这话时,声音低的很,也像是问自己。
“图啥?图啥你不明白,图你这个人啊。哈哈哈,你比谁都明白。”
胡玉芳笑完说完,又问:“明天还得我送你过去吗?”
荆水娟噘着嘴嘟囔道:“我又不是不知道他的家门。”
7
在宣传部长唐六嫚跑前走后、说东言西的操持下,杨一海和荆水娟的婚礼办的既风光又得体。
时间来到了一九九零前后,科学技术和中国的工业化水平提高了,农业机械迎来了质与量的发展,维修用的工具不断更新,他们已经购买可以随身携带的手电钻了,杨一海引以为豪的那支金刚钻再也上不了台面了。他拿在手里掂了几掂,准备扔到垃圾堆里,荆水娟说:“还是放起来吧,做个念想。”如是,杨一海仍然像以前一样,把它包裹好,放到原先放置的地方。
为了提高效率,适应新的形式,杨大勇和杨一海不再走村串户、登门维修了。他们在镇驻地租了房,办起了农机维修部。生日红红火火,日子顺风顺水,直到干不动了,维修部才交接给小宝和杨大勇的二儿子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