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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五点半时,夜幕由淡到浓地开始将胶河北岸的吴家屯遮挡起来,村民们开始吃晚饭了。就在这时,一个男人骑着自行车从村子西那条沙子公路、自北而来,在吴家屯的第三个东西大街、街口一拐,进入了村子。自行车后座上是一捆铺盖卷,车把上挂着二只袋子,里面盛满了鼓鼓囊囊的东西。男人小心翼翼地驾驶着车子,不发出任何声响,努力地不去破坏村子里的宁静。
时间是一九九一年十二月二十五日、吴家屯村的傍晚。
看到吴文儒推着自行车进了家门,自行车后座上捆绑着铺盖,车把上布兜鼓鼓纳纳,妻子心里就明白了,但是还是说了句:“这事就这么了了。”
吴文儒没有回话,他不敢回话,因为,这次回家跟以前不同。从前每次回家,会为自己身份而感到自豪,见到四邻八舍时,他都会笑着主动打招呼。这次回家,他极不希望见到他们,就像他偷了他们家的东西一样,羞于见到他们。其实,今天水北镇小学清退民办教师工作在下午四点钟十分时就彻底结束了,他推着自行车在校大门口同同事们告别时,是四点三十分,他没有急着回家,而是慢腾腾地走到一僻静处停了下来,然后坐在沟坡上,出神地看着眼前的土地。尽管北方的天气,在这个季节里的傍晚还是比较冷清的,吴文儒还是坚持到了太阳西落,夜幕开始笼罩。
在第一个南北胡同处右拐,吴文儒就看到了自己家的门楼,心里就泛上了一种酸楚,看到妻子后这种酸楚就难以抑制。妻子的这一句话,其实他已经哭泣起来,不过是在心底里哭泣,他怕一回话,这哭就不是在心底里,是要翻江倒海地从心底里窜出,表现在妻子面前了。他不做声,自顾解下铺盖卷抱着进了屋,扔在了炕上,妻子随后把挂在车把上的布兜放在靠墙的一张三抽桌面上,然后是默默地看着自己的丈夫。
吴文儒的妻子叫吴桂花,既是本村,也是同学,两家还是一个生产小队,她自小了解吴文儒,所以尽管配自己的丈夫有点屈,有鲜花插在牛粪上的嫌疑,但是吴文儒心地善良,脑子聪明,对知识的追求达到了偏执的程度,令她从心底里佩服,这样,吴文儒发黄、细软、稀疏的头发;岑差不齐、里陷外凸的黄牙;粗大、向天的鼻孔;邋里邋遢、永不合体的穿戴,被爱稀释的可以忽略不计,爱情的力量是巨大、伟大的嘛。
吴文儒坐在三抽桌一头的、一条四条腿的方凳上,从抽屉里拿出一包“哈德门”,抽出一支点上,猛吸一口说:“他妈那个X,面试纯属于形式,也没有个标准,我笔试成绩在一百二十个小学教师中排名第九,面试竟然倒数第一,他妈那个X。”随着一阵烟雾的急速喷出,压抑在他心中的怒火也像火山岩浆一样,带着压力喷涌而出。
“不让干,不干就是了,整天跟孩子打交道有什么意思?现在政策放开了,干点什么不行?再说了,咱种好了咱家的这十亩地,也饿不着。”倚在房门框上、一直默默看着丈夫的吴桂花安慰丈夫说。桂花人老实,勤快能干,虽然还照顾着已经六岁的儿子,家中分得的土地,她一个人基本上搭理的差不多,使的丈夫能够一心扑在教育事业上。
“我一九八二年参加工作,至今已经十年了,自己也三十多岁了,说撵来家就撵来家?真是没有天理了。”
“想得开,别生气,气坏了自己不划算。”
“嗯,我知道,”妻子的安慰冲掉了心中的不快,同时,吴文儒觉得也应该给妻子一些安慰:“其实,退下来的心里准备,在传达民办教师改革的文件时,我已经有了。退就退吧,民办的深层意思就是临时工嘛,再说了,工资也低的可怜。”吴文儒虽然这么说,脸色还是阴沉着、极度地难看。
“吃饭吧,饭已经做好了。”桂花说着,转身去拾掇饭菜上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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觉得教师这个职业没有什么留恋头的吴文儒,丢掉了‘不好意思见父老乡亲’的思想包袱,很快就和乡亲父老融为一体了。他知道,自己这次被裁剪、被辞退的主要原因不是教学水平低,而是自己的形象不佳,有碍人类灵魂工程师的形象。形象这个东西,大部分是从娘肚子里带来的,不好改变,但是,可以以另一种形式让大家对我刮目相看,尤其是在改革开放、允许个人自我展现的时代。
来年的正月十五一过,吴文儒带着简单的行李卷及洗刷用具,坐上了在通往省城的客车。傍晚时分,客车抵达长途汽车站。出车站后,吴文儒叫了一辆人力三轮车,然后直奔位于西郊的省职业技能培训学校。打发走了三轮车,吴文儒没有立即走进大门,而是在大门前静静地看着这豪华的大门和诺大的校园,培训学校是个人创办的,吴文儒就有些感慨,感慨天地之大,感慨天无绝人之路,暗喜自己的选择的正确。
门卫看到有人在大门前徘徊,走过来询问、了解情况后,返回门卫室打了个电话,不多时有一男一女快步赶来并热情地接待了他,安排了食、宿、班次等诸多事宜。令吴文儒欣慰的是,三十多岁来学习摩托车维修技术的,大有人在,甚至还有四十多岁的人。从这些人急切求知的脸上,吴文儒坚信,三十未立不能说明人生到了尽头,不断拼搏才能书写人生的光辉。
3
二个月后,吴文儒带着技术,也带着希望返回了吴家屯。
看到又黑又瘦的丈夫进了家门,妻子吴桂花有些心酸,看到丈夫眼神中透出的自信与坚定,桂花心中感到了欣慰和对未来美好的憧憬。她寡言少语,善于用行动表达自己的感受与意愿,他接过丈夫手中的铺盖卷放到了炕上后,就去厨房给丈夫准备吃的了,尽管此时不在用餐时间。
吴文儒回来的第二天傍晚时分,正在院子里摘菜、准备做饭的吴桂花听到自行车响,转头向大门口一望,看到温小浩正在大门外支自行车,忙打招呼:
“温老师来了?”
“来了,”温小浩一边往里走一边说:“听说老同事从省城回来了,过来看看,这么长时间没有见面了,还想得慌。”
温小浩和吴文儒同年进入教育系统,同在水北镇中心小学任教,两人也是最要好的同事。温小浩笔试时考了第一百一十六名,一百二十名教师中要辞退二十名,所以考取这个名次,基本上是要被淘汰出局的。果然,面试下来,温小浩成了那二十分之一。他与吴文儒他们不同的是,他没有灰心丧气,任凭命运捉弄,而是选择了抗争。
被辞退后的第一个礼拜六的晚上,他和妻子一起去了隋校长的家。他手中提的是二瓶茅台、二条软中华、一合精致的狮峰山西湖龙井,献给了男主人;妻子杨小枝手中拿的是一挂金项链,一对悬垂式金耳坠,一只镶嵌着祖母绿宝石的金戒指,献给了女主人。
面对诱人的物品和温小浩信誓旦旦地保证,隋校长也是不敢答复恢复温小浩的教师职务,因为还有十九人盯着呢。见领导没有给出意见,杨小枝先是哀怨凄恻地哀求,然后哭的是梨花带雨。
“小温,这事不是我能说了算的,你应该清楚的。这样吧,小温,你回去写一份保证书,我呢写一份申请,一并交给县教育局,咱试试看。”
看到了希望,杨小枝停止了哭泣。送走温小浩夫妻二人,隋校长的妻子对隋校长说:“看杨小枝楚楚可怜、小鸟依人的样子,如果不是我和她丈夫在场,准要倒在你怀里。从她看,男女出事,不一定是男的错。”
隋校长就笑笑。
尽管隋校长一再叮嘱这事急不得,得有个缓冲期,温小浩和妻子在年假前的这段日子里,几乎每个星期天都要去光顾校长家的。终于在放年假前二天,隋校长说:“在我再三要求下,教育局终于同意你留教,但是不给编制,试用期为一年,一年后根据表现决定去留,留下的自然就有了编制。咱校就你一个名额,你放假前你不要来校了,到年假后入学时,再来就行,要淡化这事,这事对谁也不要说,还有十九个人盯着呢。”
温小浩不是对谁也不说,年前他就对好友吴文儒说了,说的特别详细。吴文儒听到过程曲折复杂,再加上对自己的形象不自信,也就无动于衷了。
温小浩带着一只烧鸡,一斤猪下货,吴桂花炒了二个菜,三个人便坐在一起,啦起话来。
“你还行,会办,又留校了,不像他那样死犟,一根筋跑到底。”吴桂花说着,瞅了丈夫一眼。
“唉,咱就是个小人物,就得使用些小法,你不,咋办?”小浩叹了口气继续说:“我这次来,一是看一看老同事,老朋友,二是有个目的,一年后还是被辞退呢?得提前有个思想准备,跟你学学,交流交流,以备不测。”
其实,温小浩多心了。那个“留校以观后效”的创造者,既不是隋校长的创意,也不是隋校长申请得来的,他还没有那个能量。原来,留庄镇中心小学民办教师杨布天是县里分管教育领导的亲外甥,在辞退之列,为了能名正言顺地保留住他的教师编制,这个分管教育的领导和教育局的领导便以照顾那些道德水准高,一心扑在教育事业上,但是业务水平稍差的教师为名,在被辞退的民办教师中,取百分之二的份额,继续留任,试用期为一年,试用期满,合格者留任,给与正式编制。其实,这只是个对外的说辞,留任后,这些人就有了编制。
饭后吴桂花伺候着茶水,屋里烟雾缭绕,每个人眼前已经是一堆香烟烟蒂把了。温小浩怕未灭的烟蒂把烧着炕前里鞋子,又一次将布满炕前的鞋子用脚往三抽桌底下推了推。温小浩说:“你这次支起维修的铺子,一定得注意卫生了,摆设了,给人一个好印象,别像在学校里那样,邋里邋遢的,这次被清退,是有这个原因的。”
吴文儒听后未置可否,三个人便一起笑。
三个人说过去,说现在,说未来,直说道吴文儒哈欠连连,温小浩才说:“好睡了,我还有十三里路要走呢,明天还要上班呢。”
已经是半夜了,满天的繁星闪烁着,大街上静的狠,因温小浩的骑自行车行走,才引起了几声狗叫声。
4
在水北镇驻地、南北街上租了一间平房,进行了清理装修,购置了维修工具,进了一批常用配件,查了个宜开业的日子。正式挂牌营业那天,温小浩和妻子杨小枝也来助兴,吴文儒指着那块写有“文儒摩托车维修中心”的牌子对温小浩说:“一间不足二十平方米的房屋,挂这个维修中心的牌子是不是有点大了?”
“大什么大?”温小浩指着对面的理发店说:“人家还叫美发研究中心呢,也是一间小房子,”又指着左侧拌小菜的门头说:“这家,和你的房子一模一样,你看门头写着‘如意美食城’,管那么多干什么,只要能引起人们的注意就行。”
“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技术,技术过硬、能给人家修好了是关键。”说话的是一旁的舅家表兄李平志,李平志在水北镇驻地开设了一家农用三轮车维修部。他看了看吴文儒又说:“兄弟,今天是开业的大好日子,你也不打扮打扮?”
吴文儒穿一件米黄色西服,西服早已没有了边边褶褶,两颗扣子,只剩下下面的那颗系着。他听了表兄的话,呲着那二颗外露的大门牙笑了笑,没有回话。温小浩听了李平志的话,走上前,把他那颗系着的扣子解开了。
十一点十八分十八秒时,点燃了悬挂在门前的鞭炮,在噼里啪啦和硝烟弥漫中,“文儒摩托车维修中心”正式开业了。
5
改革开放以后,经济逐步富足起来。人们有了钱,先是购置牲畜、农机等必须的生产用具。进入九十年代后,生活奢侈品开始增多起来,二轮摩托车逐渐代替了自行车,这样吴文儒的维修就在摩托车不断增多的形势下,不温不火地兴旺发达起来。
天阴沉着,西北风飕飕地刮着,街上的热闹气氛立即减了下来,偶尔有行人经过,也是尽量缩短脖颈、急速通过。完成一台摩托车维修后的吴文儒坐在凳子上,把两只胳臂交叉放在满是油污的桌面上,然后将下颚抵在胳臂的交叉处,两眼视而不见地望着门外的街面,脑子里信马由缰地想些什么,突然一个影子在思维里一闪,这个影子就是温小浩。去年就是这个时候开始了辞退部分民办教师的,对头一年了,温小浩的试用期也快到期了,不知道他是否留得下。吴文儒就东一榔头西一锤子地想一些温小浩和学校的事。他哪里知道,暂时留用、试用期一年作为缓冲的手段,淡化了那些被辞退者的情绪,试用期到了之后,也没有人去翻弄这件事,去界定谁合格谁不合格,反而到了来年的春季,温小浩同其他民办教师一样转为公办教师,有了公办教师的编制。
正在想温小浩的事,突然听到门外啪嗒一声响,吴文儒直起身,好奇地走出门一看,只见地上躺着一个泡沫板的“摩”字。原来是门牌上的泡沫板“摩”字由于当时用胶少、粘的不牢,再加上天一冷,不同物质的冷缩系数不同,被风一吹,掉了下来。吴文儒弯腰拾起,转身回屋,扔在了房间西北角那一堆杂物里。回到桌子后刚坐下来,又听到啪嗒一声,随即又啪嗒一声,这回吴文儒知道了啪嗒的原因,也就懒得去捡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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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枝儿染了绿,燕子翩翩飞回,在寻找着旧巢,春天来了。春天来了,春天总是给人们带来新的希望。
今年突然兴起了机动喷雾器,原有的压杆式喷雾器被搁置淘汰,这是时代的进步、科学技术的成果。
有使用,就有损坏,有损坏就得维修。所谓的机动喷雾器,就是将人力压杆提供的喷雾动力改成了非人力提供,非人力提供的设备就是一台简易的汽油机,类似于摩托车发动机。在没有专门维修点的情况下,人们自然会想到摩托车维修部。
“看到‘文儒——维修中心’,也不知道修什么,管它呢,先进来看看。”
说话的是一位五十岁左右,胡子啦茬、裤腿上沾满泥巴的人。进门就嚷,一边嚷一边将底部沾满黄泥的一台背负式机动喷雾器放在了地上。
吴文儒愣了一下,随即说:“嗯,修,喷雾器也修。”说着,蹲在喷雾器旁,细细地看了起来,问:“怎么个事?”
“怎么拉,光噗噗噗地响,就是不启动,”来人伸出右手说:“看这里都勒破了皮。”
吴文儒通过检测,发现不启动的原因是白金不打火,不打火的原因之一是间距不对,很快这台机动喷雾器在吴文儒的修理下启动起来。
“师傅,多少钱?给你。我还赶紧去把那四陇茼蒿的药打完。”
吴文儒没有接钱,他低头看着喷雾器,迟疑了一会说:“你这喷雾器还有没有说明书。”
“有有有,我好好收拾着呢。”
“你这台喷雾器,我只是暂时给你整的能启动起来,它存在的毛病还没有根除,这样吧,钱你先拿着,回去打完药后,连说明书一块送回来,我给你彻底地查一查、修一修。”
这是吴文儒修理的第一台机动喷雾器,最终没有收费,可是他从这台喷雾器和说明书上获得了许多有价值的信息。他去了一趟生产厂家,咨询了喷雾器有关技术问题,并买回了许多易损零件。
夏季到了,气温升高,庄稼进入了疯长期,随至而来的是各种害虫的泛滥,机动喷雾器使用的频率高了,吴文儒的维修中心也兴旺起来。那些一身泥巴一身水从地里赶过来的人,将肩上的机动喷雾器往地上一放,然后将维修部里的乱七八糟随便一划拉,划拉出块地方就地一坐,或很严肃地说些农时农事,或嘻嘻呵呵说些鸡狗六条腿的新闻,看着他维修自己的喷雾器。
温小浩第一次看到吴文儒开始修理喷雾器,调侃说:“怪不得门头上的‘摩托车’三个字,你不再粘上去,原来是为现在做铺垫呀。”
“嗯,今后什么也修。”吴文儒呲着个牙笑哈哈地回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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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时间的推移,机动喷雾器用的越来越多了,吴文儒以其维修机动喷雾器精湛的技术,赢得了许多客户。他对机动喷雾器出现的主要故障进行了分类:一是不点火;二是汽油不雾化;三是油路不通;四是其它综合性的问题。其中的不点火是汽油机不工作的主要原因,所谓的不点火,就是白金触点碰撞时,不产生火花,没有火花,雾化的汽油就不会燃烧,汽油不燃烧,活塞就不会运动,汽油机就不会工作。
从理论上讲,白金不点火是两个白金触点的间隙不对,但是你调整对了间隙、产生火花后,汽油机工作了一段时间后,还是那个间隙,却又不产生火花了。也就是说,一台维修好的机动喷雾器,用户用了不长时间,又回来返修,着实令人烦恼,也影响了自己的声誉。
连续一个星期的阴雨天,维修中心的业务有些冷淡,这也给了吴文儒思考问题、研究技术的时间与空间。他盯着一台喷雾器发电机上的白金触点,在琢磨为什么在间隙不变的情况下,工作状态改变了呢?百思不得其解中,他从烟盒中抽出一支“哈德门”,叼在嘴上,右手拿着一次性电子打火机,拇指一按,立即有火苗升起。由于专注考虑白金不打火,他没有点烟,拇指一抬,火灭了。随着为什么不打火呢的思考,右手拇指不停地一按一抬,电子打火机的火苗就着了、灭了,着了、灭了…
突然,董儒眼前一亮,下意识地把火机举在自己的眼前喊:“哎,打火打火,这不是在打火嘛。”
吴文儒用四块电子打火机,编号进行了测试,结果为“打必火”,百分之百点(打)火成功,最后因电池耗尽电量而不再打火。一块电池的使用时间很长,而且只要有备用电池,工作时随即可以更换。
吴文儒立马找出一台废弃了的机动喷雾器,着手进行了设计与改装。经过十几天的精工细磨,锉凿锤打,他巧妙地将电子打火零部件融入到机动喷雾器中,然后通过实地试验,取得了预期的效果。
守着这台心爱的宝贝,吴文儒想到了广泛应用和批量生产,想到了机动喷雾器的生产厂家。他想,把这项技术或者说改进,提供给他们,自己的付出就会造福大众,当然了,厂家肯定会给出一定的报酬的。
8
吴文儒根据机动喷雾器普及率,选中了“临河市机动喷雾器厂”,然后 根据说明书上的地址,带上自己画好的图纸,踏上了去临河市的路。
坐在直达临河市的客车上,吴文儒随着客车的晃动,渐渐进入到似睡非睡之间,脑海中闪现着这样一个画面:临河市机动喷雾器厂因为这项技术革新,产品供不应求,诺大的一个工厂在热火朝天地生产;他一进工厂,工厂的领导快步上前迎接,工人列队举鲜花欢迎;丰盛的午宴;最后是厂长将一大包成捆的现金交到他的手里。想到这里,他嘿嘿地兀自笑了起来。邻座是一位四十岁左右的妇女,她疑惑地看了看吴文儒,不自觉地挪了挪屁股,加大了他们之间的距离。
这是他第一次来临河市,第一次走进“临河市机动喷雾器厂”。大门宽敞,迎面不锈钢旗杆巍然耸立,中间是国旗,两边的图案吴文儒弄不明白。旗杆后面是一座六层楼座,正中悬挂着办公楼三个鎏金大字。从这座豪气的大楼两侧再向里走,后又是一条大通道,通道北段连接着一座更加巍峨高大的楼房,通道两侧是一个又一个连接着的车间。
一踏上二楼走廊,就看到了正对的门口左侧挂着一个写有厂长办公室的牌子,门没有关,吴文儒走了进去。办公室是二间屋子,在南边的二个窗下各放着二张办公桌,每张办公桌后都坐着人,一进门的右边北侧,是茶几沙发。看见有人进来,四个人都疑惑地看着他不说话。
“我来找你们厂长。”吴文儒先开了口。
他们还是看着吴文儒,此时的吴文儒软而黄的稀疏头发散乱着,面带着微笑,漏着二颗黄色的门牙,那件米黄色西服从领口和袖口内清晰地展现着里面的一件带翻领的灰色上衣的衣领和袖口,裤腿一条长一条短,那是扎腰提裤子时左右不平衡造成的,一双皮鞋前头明显地、夸张地上翘着。
厂长姓张,就在其中。他细细地打量一番。在诸多疑惑的情况下,张厂长说话了:“厂长不在,你有什么事吗?”
“你们厂生产的机动喷雾器可以改进。”
张厂长鼻孔哼了一下,在心里笑了笑:“奥,是吗?这个问题你需要去供销科,厂长不负责技术问题,供销科就在一楼,你去吧。”
吴文儒想,是啊,这么大的厂就得有分工,转身出了厂长办公室。
“张厂长,技术方面的事,应该去生产科,怎么打发他去供销科?”厂办李主任疑惑地问厂长的同时,暗自庆幸刚才没有先跟来客搭话。
“你看他像个有技术的人吗?就像个乞丐,要不是我从眼神上看他不是个精神病,还让他去供销科,早招呼警卫了。”看到李主任还是一脸迷惑,又说:“供销科的人能说会道,让他们打发走他,技术科的人不善此道。”
进了供销科说明了来意后,一位戴着眼镜的、文质彬彬的男人看了他许久说:“隔壁,隔壁,隔壁就是技术科,你的问题去他们那里讲。”
再转身出了门后,吴文儒在长途客车上的想象荡然无存,懊悔和悲哀却袭上心头。这算什么事?回去?思考片刻后,吴文儒想,来了,已经来了,走到底吧,于是他坚定地走向了技术科。
技术科里有五个人正围在一张图纸议论着什么,看到吴文儒进来,一人问:“你有事吗?”
“你们厂生产的机动喷雾器,可以改进。”
五个人同时把目光转向了来客,然后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一个领导模样的人说:“欢迎你关心我们的产品,不过我们的产品那可是向国家有关部门通过了产品技术验证的。技术方面是被认可了的。”
看到来人扑闪着眼不说话,又说:“我们厂有十位高级工程师,十三位研究生,三十六名技术员,这款产品是我们这个团队共同研发的。谢谢你的关心,我们正在研究一款产品,现在没有时间,请你原谅。”
客气的驱客辞令,使得吴文儒的心情降到了冰点,他明白,这件事已经没有探讨的意义了。在出门时他不甘心地说:“其实你们完全可以把白金打火改为电子打火。”
9
临河之行,乘兴而去,败兴而归。败兴而归的吴文儒想,也许是自作多情,把芝麻看成了西瓜,白金打火改成电子打火根本就不值得一提。又一想,被权力部门验证的技术就不可更改了吗?明明是改了好,为什么人家不认可了呢?这样反复想了几天,后静下心来,安心于去经营自己的维修生意了。
临河之行二个月后的一天上午,有一天,一位年轻后生背着一台崭新的喷雾器走进店来,手里还拿着使用说明书:“师傅,我才买的这台机动喷雾器与以前的不一样,你给指导指导怎么用。”
年轻后生一进门,吴文儒就发现他身上背着的喷雾器与以往不同,经后生这么一说,赶紧把喷雾器放在维案板上细看,动力部分的确跟以往的机动喷雾器不一样。他赶紧去翻看说明书,说明书上清楚地写着白金打火改为电子打火,并申请了国家专利。再看生产厂家,就是他去的那家临河市机动喷雾器厂。随着一句“我操他娘,他们怎么能这样呢?”吴文儒颓然坐在了身后的椅子上。
后生愕然,问:“师傅,怎么了?”
吴文儒就把前后经历说了一遍。
妻子吴桂花恨铁不成钢地用指头点着他的头说:“孙死了,孙死了,该,这个孙是自找的。”
“找他们,不行就告他们。”后生愤然地说。
接到吴文儒中午请客的电话,一放学,温小浩就骑着摩托车过来了。看到温小浩来了,对吴桂花说:“去把表哥李平志叫过来吧,一会儿一块去‘好再来’。”
“大忙活的,这是请了哪门子客。”吴桂花和表哥一块回来来的,一进门表哥就嚷。
吴文儒呲呲着牙说:“叫你来陪客,陪陪温老师。”
温小浩立即反驳:“说反了,是叫我来陪李老板的客。”
“这么说,今天没有客,全是陪客。兄弟,什么事啊,搞得这么隆重?”李平志说着,自己拖过一只方凳坐了下来。
吴文儒也不回话,每人分一只烟,自己也点上一只说:“还真有点事,一会去了‘好再来’再说吧。”
“不痛快,先说,先听,先解决。喝酒时光喝酒,喝得痛快。”李平志说,这也是他的行事风格。
待吴文儒把前前后后的经过一一说完,温小浩就拍着自己的大腿说:“啊呀,你这么这么傻。你知道发明一项专利能赚多少钱吗?至少也得一百万,几千万的都有,你看你,这事办的。”
“啊呀,啊呀…”李平志一连几个啊呀,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
“这个死犟种,一辈子就办不了什么好事,没有一点心眼,遇事就不会拐个弯。”一向没有脾气的妻子,用指头戳着丈夫的后脑说:“到手的肥肉一句话丢了,咱穷,知道了咱为什么穷了吗?没有一点心眼,傻乎乎的。”
吴文儒闭着嘴、呲着牙,屈戗着脸,一言不发,一脸的懊悔。
“晚了,晚了。关键是没有了证据。”李平志摇着头说。
温小浩也说:“是啊,关键是没有了证据。不过,咱也不能就这么装孙、算完,你还去找他们,先看看他们怎么说。”
“我也去,我就不信有这么不讲道德的人。我去闹、去哭,我一个老娘们家看他们能对我怎样?”
“不妥不妥,现在只凭良心说话了,只能软,不能硬。哀求吧,能得多少就多少吧,关键是没有证据。”温小浩说,又说:“去时带上你自己改装的那台喷雾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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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说二个月前的临河市机动喷雾器厂。
吴文儒临出门的‘白金点火可以改为电子打火’一句话,像一颗重磅炸弹震的技术科五个人都瞪着直露露的眼睛不说话,他们不再关心桌子上的那张图纸,都默默地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有道理,我们怎么就没有想到,完全可以。”姚副科长首先说话。
“可以可以,因为电子打火也是成功定型的技术,搬过来就行了,只是改造改造相应的机械连接、传动部分。”王工程师接着说,手中的笔在桌子上的白纸上开始画下了线条。
………
“对了,那个人呢?”姚副科长突然问。
一位年轻的人立即跑出技术科,继而跑出厂门,杳无音讯。
汇报给厂办,张厂长立即召集了厂办、供销科、技术科联席会议,可惜的是都没有留下此人的任何信息。
“方向有了,自己办,技术科立即着手进行设计、改装,一旦成功立即投入生产。对了,有没有必要申请专利?”
“当然有必要,这样才能保护我们的知识产权。”姚副科长说。
“好吧,你们先搞,然后提供数据。”张厂长转头看着厂办李主任说:“你负责提报申请。”又说:“如果这个人不来,也就算了。如果再来,大家一定要善待他。这次是我们错了,唉,是我们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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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着那台自己亲手改装的,蕴藏着自己心血的机动喷雾器,吴文儒再次踏上了去临河之路。如果说两次有什么不同,上次是充满着喜悦、满怀着希望;这次不同了,内心充满着懊悔、愤懑的同时,感到了前行的路上布满了荆棘。一路上他不再因客车的晃动而昏昏沉沉,不再因昏昏沉沉而想入非非。他的两只眼睛瞪得雪亮,精神高度紧张,仿佛要去面对一场厮杀一样。
吴文儒背着喷雾器直接进了厂长办公室,把喷雾器往地上一扔说:“你们怎么能这么办?”
厂办里的人先是一怔,然后一起迎上来寒暄,让座的让座,递水的递水,李主任紧紧地握住他的手问:“从哪里来?你是哪里人?”
“你们怎么能这样?你们怎么能这样?我的技术,你们申请了专利。”
“坐下坐下,坐下再说。”李主任硬是拉着吴文儒和自己坐在一条多人沙发上,一位年轻人递上了一杯热气腾腾的茶水。
张厂长也回来了,走过来坐在吴文儒一旁,递给他一支烟,按动了电子打火机,吴文儒就被动地接过烟,吸了起来。
“说实在的,我们总觉得我们有一个高水平的技术研发团队,再说当时你……没有引起我们足够的重视,后来又失去了联系。但是不管怎么说,你的那句话给我们指明了技术改进的方向,我们会给予你经济补偿的。有什么要求,你尽管提。”
厂方的热情接待与自己之前的想象大相径庭,尤其是张厂长的一番话,吴文儒沉寂了下来。
看到吴文儒闷着头吸烟不说话,张厂长又说:“李主任,你陪着师傅说说话,师傅有什么要求你记下来,把师傅的通讯地址、联系方式记下来,我去生产科跟刘科长他们商议商议这件事。”
按照张厂长的吩咐,供销科的正副科长和分管胶河区域的销售业务员秦一鸣都到了生产科,大家见面后,先是笑。笑过之后,张厂长说,“人不可貌相啊,这事不批评大家,要批评的话首先是批评我。”又说:“小王,去办公室把那位师傅带来的喷雾器拿过来,大家看一看。”
小王把喷雾器往一张办公桌上一放,大家全都围过来仔细观看,尤其是生产科的技术人员,被全是手工制作的零部件震撼了。刘科长深深叹息着说:“我们慢待人家了,慢待人家了。”
事情到了这一步,只有给人家经济补偿了,这是大家的共识。大家七嘴八舌议定了补偿的初步意见,看吴文儒的态度了。
不知是吴文儒拿不出意见,还是多了个心眼,叫他提要求,提条件,他就一句话:“你们看着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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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上午,吴文儒和胶河区域销售业务员秦一鸣坐着喷雾器厂130货车返回了水北镇。车上除拉着六十台机动喷雾器外,还拉着一辆崭新的“金城”二轮摩托车。喷雾器厂决定在水北镇设立销售店铺,店铺的装修资金由厂方提供。这处店铺与其它区域的店铺不同的是代销,也就是说不用吴文儒提供资金周转。在往下卸“金城”时,李平志问:“买了辆摩托车?”
“不是自己买的,是厂子奖的,”吴文儒又从衣袋里掏出一块手机说:“也是厂子里奖的,还给充了一千元的花费,大头还在后头呢,先卸车吧,忙完了再给你看。”
下午放了学,温小浩骑着自行车来到了文儒摩托车维修中心,看到了一屋子机动喷雾器,正要问,吴文儒说,“满屋子了,没有维修的地方了,暂时也不接维修的活了,先租赁大一点房子,专卖机动喷雾器。”又说:“你来的正好,给你看样东西。”
吴文儒从抽屉里拿出一本证书,一份协议,证书是聘任书,写的是聘任吴文儒同志为临河市机动喷雾器厂厂外技术监督员。协议的主要内容是自一九九三年起,连续三十年,每年向吴文儒提供一万元资金。
看到那份协议,温小浩瞪大了眼睛说:“造大了,造大了,造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