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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老伴过完七七节令(忌日礼仪)后,六十二岁的凤芝老太感觉到自己的人生温度冷却下来,和老伴居住一生的四间房屋和院落也沉寂了下来。凤芝有妇科病,还有心悸,心脏在咚咚咚地跳着的情况下,突然停摆不咚了,然后又开始咚咚了。停摆的时间,胸口感到很沉闷。以前,身体一直没有任何毛病的老伴常笑话自己没有林黛玉的容,却有林妹妹的弱不禁风,可是那个活蹦乱跳的老伴说没就没了,自己敢说自己咚咚咚地不咚后,又能咚咚起来?
凤芝老人觉得,自己这个岁数了,死了也就死了,如果是自己独死空房,女儿会背上不孝的罪名,被村子的老少爷们议论,甚至辈辈议论下去,谁谁家的老人,一个人在家死了多少天了,也没有人知晓,村子里就有这样的例子,几辈子都被人戳脊梁骨。
想到了女儿,凤芝自然就想到了嫁女儿。因为老伴在体制内工作,所以夫妻两人就只有这么个晚生些的女儿。嫁女儿时,夫妻二人考虑到以后养老问题,所以在择婿时,标准拟定了三条:一是对方是二男或以上;二是男方承诺要照顾岳父母的后半生;三是女婿“人”“差不多”就行。其它什么有车、有房、三金四银、彩礼厚重、婚礼豪华等等,一概不考虑、不要求。最后,本镇岳家疃的岳志伟的二小子岳林入选,
不仅如此,岳家在县城买房子时,自己付了全部的首付,车子也是自家作为嫁妆配送的……想到女儿结婚时,自己和老伴做了这么多的铺垫,自己现在提出来去女儿家住,凤芝老人觉得底气还是很足的。
晚饭后,岳林的手机响了:
“妈,你吃过饭了?”
“吃过了。你们也吃完晚饭了吗?”
“嗯,妈。妈你身体还好吧?”
“唉,就为这,才给你打电话。”
“怎么了?妈你说。”岳林边说边打开了免提。
“近期不知怎的,脑子是不停地胡思乱想,整晚睡不着觉,心律越来越不齐,想改变一下环境,到你们那里住几天。”
“好啊,大妹子,来吧。前几天,我还给小龙的妈说,最好嘛让你妈来住段时间,你爸这一走,她会闪的慌。”没等岳林回话,梁颖从儿子手中抢过手机,大声嚷了起来,很热情,也很动情。
“是大姐啊,可不是嘛,刻意不去想,可就是管不住脑子,也不知咋的。”
“大妹子,你今晚拾掇拾掇,准备准备,明天上午坐车来。我呢,也回去看看,你那大哥不会做饭,也不在家能不能吃上热乎饭?”
2
凤芝第二天到了女儿家时,接近十一点了,女儿小佩忙三火四地安排了母亲一下,就急溜溜地去上班了,小佩干的是钟点工,上午十一点上班,下午三点下班,每天只干四个小时。亲家母已经坐车回老家了,外甥小龙在幼儿园,中午提供饭的那种,女婿在啤酒厂从事质检工作,一天工作八个小时,很有规律。
女儿家住的房子面积九十六平方米,一厅二室,一卫一厨。待女儿走后,凤芝没有去展开自己的随身物品,而是挨个地儿查看了一下,发现所有的床铺伸展平整,被褥叠放规整,衣服存放有序,地面光可鉴人,厨房里碟碗勺筷洗刷干净,油盐酱醋瓶罗列有致,外甥小龙的玩具分门别类地摆放的齐齐整整。看到这一切,凤芝在舒心的同时,又不自觉地约束起自己。她给自己倒了一杯水,有几滴水珠洒落在桌面上,她赶紧用抹布擦掉。
接近下午四点时分,女儿王小佩回来了,进门后把一只鼓鼓囊囊的红色塑料袋扔在了凤芝前的茶几上,说:“妈这是今晚上吃的。”然后拽掉左右臂上的套袖往茶几上一扔,一屁股做进了沙发里,随即掏出手机,低头看了起来。
凤芝起身、弓着腰从红塑料袋里往外掏东西,有一只烤鸭,一只猪耳朵及猪肠,还有海螺、蛏子、蒜薹、黄瓜,说:“怎么买这么多东西?又不是别人。”
“也不多,没有买生猪肉,猪肉咱冰箱里有。”女儿说,头也没抬,眼睛死盯着手机。
近五点时,正在厨房里忙活的凤芝听到“妈,我去接小龙了。”正准备回答,已经传来了门锁的碰撞声。
该切的切了,该洗的洗了,就在凤芝准备点火动锅时,女儿和小龙回来了。小龙进了厨房,凤芝说:“哎呀,咱家的大学生回来了,叫姥姥。”
“姥姥。”
“好宝宝,姥姥先做饭,做好吃的给龙龙吃,你先自己玩。”
蒸、煮、炒、烧一通忙活后,茶几上就摆满了碟盘碗筷。看到女儿还在低头看手机,小龙在卧室里摆弄自己的玩具,凤芝就说:“小佩,看看小龙乐意吃什么,你先弄点给他吃。”
小佩嗯了一声,继续低头看手机,凤芝就有些生气,正要发作时,门响了,是女婿岳林回来了。
“妈,什么时候到的?”
“我上午就到了,来的时候,你妈就走了,唉,也没有见个面,说说话。饭做好了,快吃饭吧。”
“妈,要不然我明天调个班,带你去医院检查一下。”
“先不用了,住一段时间看看再说,改变了环境,我觉得就没有问题了。其它的都是些老毛病,自己有数,注意些就行了。吃饭吧。”
吃饭时,凤芝说了些老家的情况和自己的身体情况,女儿女婿也说了些自己的工作情况,晚饭很快就结束了。小佩说:“妈,我们出去溜一圈,顺便把快递取回来。”
没等凤芝反应过来,女儿女婿外孙三个人一起出了门。
凤芝看着茶几上的杯盘狼藉,看着地上布满的小龙的玩具,突然感到整个屋子满满当当,有着一股极大的压抑感,心脏停跳的次数明显增多了,她呆呆地坐在沙发上,好长好长时间一动不动。“唉。”随着一声叹息,凤芝老太站起身来,开始收拾茶几上的一切,该洗的洗了,该刷的刷了,该倒掉的倒掉了,碗盘筷碟各归各位。拾掇完这一切的凤芝老太感到体力有些不支,看了看地上散落的玩具,也懒得去归属了。
躺在床上,凤芝一点睡意也没有,脑子胡思乱想了几乎一整夜,又想不起自己究竟想了些什么,一大早,起了床,悄无声息地做好了早饭。女婿是八点半上班,需要八点从家里走,顺便把小龙送到幼儿园,眼看就要八点了,女婿岳林和小龙才从他们的房间里出来,然后是忙三火四地洗漱、吃饭,稀饭喝了一半、剩了半碗,就领着还没有吃饱的小龙出门了。
凤芝进了女儿的房间,发现女儿已经醒了,在侧身看手机短视频,说:“我还认为你在睡觉呢,醒了就赶紧起床,吃饭一块吃。”
“哎呀妈呀,嚷嚷个什么,我饿了自然就起床吃饭了。你不用管,管好你自己就行了。”
“管好我自己,如果我不起来做这顿饭,小龙就得饿着肚子去上学。”凤芝说完,走出女儿的房间,把茶几上的饭菜全部拾掇到厨房里。
十点过后,小佩起床了,洗漱、打扮,擦粉、抹脂,忙活一阵后,去了厨房。“将饭菜热一热”的话,已经到了嗓子眼,凤芝又强咽了下去。
在之后的日子里,凤芝老太有意识地不去拾掇小龙扔在走道上的某个玩具,或者将几个碗碟“遗落”在茶几上,结果是女儿女婿不会去动一动。岳林下班后,将肥胖的身子往沙发里一放,然后盯着手里的手机,半天也不会动一动。有一次,岳林拿暖瓶给自己倒水喝,发现暖瓶里没有水了,就拿起烧水壶去水桶取水,也发现水桶也没有水了,凤芝想,他肯定去楼下的大桶水门市部取水,可是令自己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他竟然在水龙头上放了一壶自来水,烧开了喝。
一天,房屋里只有凤芝一个人时,来女儿家后的一切在自己的脑袋里不断地闪现,女儿和女婿怎么会是这个样子呢?尤其是女儿,读大学前不是这个样子呢,四年的大学生活能脱胎换骨地改变一个人吗?
忍,忍,先忍一忍吧,说,这段时间已经说过多次了,自己说过的话,对他们来说,就是一阵迅疾而过的风。再进一步就是发火,发火对于女儿来说,她就得听着,可是对于女婿来说,虽然说女婿等于半个儿,那毕竟是等于啊,况且还是等于半个儿。忍,再忍一忍,忍字头上一把刀啊,也就是说在忍的同时,无论是身体或是精神,都要遭受着巨大的痛苦啊。本来自己是想通过环境的改变,改变一下自己的身体状况和精神状态,可是没有想到的是陷入了更加痛苦的境地。她突然感到亲家母梁颖大姐的伟大,一个近七十岁的老人在这样的环境里生存,同时也感叹亲家母的悲哀和可怜。
将就、将就吧,女儿不是说过“你不用管我们,你管好自己就行”吗?也就是说大家谁也不去拾掇家务,大家都生活在这个垃圾场里,凤芝老太也反复想过这个命题,最终是否决了。最后她决定,暂时离开这个家,让女儿女婿独立生活一段时间看看。
一天晚上,待全家齐聚饭桌时,凤芝开腔了:“小龙爸,村子里西临家的女儿要出嫁,咱家的所有事,人家都出人出力出钱,我总得回去帮一帮人家。再就是还有其它的事,也要回去处理一下。”
“好吧妈,你回去看一看吧,人情世故嘛。”
“我走后,不要叫你妈来,因为我处理完事,就会回来的,别弄得跟上次一样,我来你妈走,有撵你妈的意思。”
3
凤芝老太一走就是半个多月,期间女儿打过几次电话,凤芝都以有事还没有处理完,而且很快就可以处理完,马上就可以返回县城了搪塞过去。在第十八天上,她吃完中午饭,才去公交车站点乘车,近三点时到达女儿家。
推开门,堵门是二大塑料袋垃圾和一些杂乱摆放的拖鞋,再往里的地上布满了小龙的玩具和一次性快卖食品盒,茶几上有快卖送来的快餐包装,还有四桶尚未喝干的奶茶,奶茶杯沿上聚集着一些苍蝇,还有些苍蝇在发着酸臭味的盒、桶、袋之间愉快地飞来飞去。卧室门口有二条裤子和一件内裤与床上的七八件衣服相连。厨房里更是狼狈,洗菜盆里罗满了没有洗刷的碗碟筷勺,饭锅里有半锅已经发馊的小米粥,锅盖和勺子躺在地上……
凤芝老太东躲西避,脚下不稳,踉踉跄跄地在室内走着,她时而感到一股火直窜头顶,时而又感到脑子一片空白,她没有理会室内的这些摆设,去了自己的卧室,一屁股坐到了床上。痴呆呆地坐了好大一会,凤芝老太感到意识才慢慢地恢复回来。她在回想自进入女儿家来的一切,之前也多次说过女儿,甚至是达到过训斥的程度,也指桑说槐地暗示过女婿,但是一点效果也没有。想通过让他们独立生活,结果更是糟糕。下一步怎麽办?如女儿所说,管好自己,其它的不去管,不去操心,那样自己就会生活在垃圾收购场一样的家庭环境中,这是自己决不能接受的。在老家生活中,尽管和老伴也经历过贫穷,也过上后来的生活富足,但是俩人总是将室内、院子整理的干干净净、一尘不染、充满生机。只要一回到家,在外劳作的一身疲惫、烦恼就是荡然无存,家成了荡涤身心的清洁剂,是身体的抚慰器,是精神寄托的港湾。而现在眼前的一切,自己都不敢去看,不敢去想。回老家吧,回老家也只能是暂时的,自己年龄越来越大了,越来越需要有人照顾了,况且自己的心脏还存在问题。再说了,自己走了,亲家母就会被召唤来,一个劳作了一生、近七十岁的老人,就要像一个毫无尊严的下人一样伺伺候着儿媳、儿子、孙子,自己看不惯,看不下去,别人不去疼这个老大姐,自己也要为她去挣这口气。
自己不能走,凤芝老太决定用另一种方式来改变目前的一切了。
女儿是下午的三点下班,三点过后,凤芝老太把半杯奶茶倾倒在客厅地面上并踩上一脚,待女儿回家开门时,赶紧躺在卧室的床上。随着“妈,你回来了?”的问声,小佩进了卧室。
“妈,你怎么了?”
“嗯哏哏,嗯哏哏,疼死我了,疼死我了。”
“妈,怎么了,哪里疼?“
“还怎么了? 地上到处是垃圾,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碰倒了一个奶茶杯,又一脚踩了上去,重重地摔倒了,”凤芝老太用手拍了拍腚垂子,又说:“胯骨疼,疼死我了。”
“妈,用不用去医院看一看。”
“不用去看,没有伤着骨头,伤着骨头不是这个疼法。小佩,你去倒杯水给我喝。”
小佩出了卧室,看到大桶里没有水,先是去小区门口大桶水供应处取水,然后烧水,最后将一杯水送进了卧室。小佩坐到床上,刚要掏手机,凤芝老太说:“去拾掇拾掇吧,万一再摔倒我,怎么办?”
女儿小佩极不情愿地出了卧室。
接回小龙后,小佩进了卧室问:“妈,你想吃什么?”
“什么都行。”凤芝老太仍躺在原处、闭着眼睛答。
“那我就点四份同样的外卖了。”
“什么?外卖?”凤芝抬起头,眼睛瞪着女儿说:“我可不吃外卖,你知道咱村的吴召量吧,外号吴黑子,他去饭店收购地沟油,然后装到鲁花啊、胡姬花啊专用油桶中,专门卖给快餐店。那些饭店排出废油的沉淀池大多数跟露天厕所靠在一起,沉淀池里水、尿、油掺杂在一起,恶心死了。再就是咱村杀猪的那个吴召志,把卖不了的血脖,就是有淋巴结的那些肉也是卖给快餐店,那些肉能吃吗?”
“那你吃什么?”
“你能做点,我就吃点,你不能做,我就饿着。”
尽管女儿怏怏出了卧室,这一晚凤芝老太终于吃上了女儿亲手做的晚饭。岳林下班回家后,知道了丈母娘回来后发生的一切,也动手清理屋里的一切。第二天,屋里只剩下凤芝老太一个人时,她逡巡着屋里的一切,尽管还是不如意,但是她还是觉得,自己的第一战,还是有收获的,而且是大大的收获。
凤芝老太去小区门口处的宏泰大药房买了二盒跌打损伤丸,每日里偷偷地扔掉几粒。再就是利用一切机会给女儿女婿讲村子里的吴召志,开始时,吴召志杀猪,然后把带有淋巴结的猪脖子肉卖给快餐店、饺子馆、包子铺,后来不杀猪了,干脆去各个宰杀点收购这种肉,再卖出。讲吴黑子,将饭店沉淀池里的杂汤杂水收回来,加高温,将油水隔层分离,高温时,尿骚味熏天,吴黑子不得不戴着防毒面具操作。讲到情深处,凤芝老太呕吐不止,当然了,是干呕。
女儿女婿开始吃外卖时,凤芝老太就开始讲小区门口靠右的那条街道上的阳光快餐店的大厨满头牛皮癣,在操作时,头上的牛皮癣屑像雪花一样,飘落在炒勺里;讲小区门口处的快餐店里的伙计们,下班时用餐盆洗脚等,并建议他们去实地看一看。有一次岳林吃着吃着,听着听着,确实呕吐起来,岳林也知道,丈母娘没有夸大其词,说的是实情。
凤芝老太不是胯骨疼就是手腕上贴着跌打伤膏药,一处接着一处,原因大多是被某某物件绊倒而跌伤。凤芝老太坚定了君子动口不动手的既定原则,在这个原则下,女儿女婿下厨房了,打理家务了,玩手机的时候明显减少了。
其实凤芝老太感到很累很累,是精神方面的累,她多次想回家自己单独过日子,一直过到不能自理为止,是死是活,怎样个死法,就任其自然了,至于女儿的名声,也顾不得那么多了。但是转念一想,自己一走,亲家老大姐就会来,老大姐一来,女儿家就会恢复以前的样子。自己不忍心一个为儿女忙碌一生,到了晚年还要像下人一样伺候着儿女、近七十岁的老人过这样的日子。所以凤芝老太忍受着巨大的精神折磨和身体上的痛苦,以无比坚韧的意志在女婿家住了下来,一点一滴地改变着女儿家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