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庆长假回了老家一趟,一来看看那两亩属于我们的名不存而实际在,至今还抱有一线获利希望的承包地;二来想到乡下去转转,了解一下农村眼下的生态环境,既不花多少钱,又有点乡村游的味道。
端信夫妇
一早出发,几经转车终于十点左右到达回村的岔路口——井岗。
刚下车,遇见潘端信夫妇俩。时光真快,他们最小的儿子潘方程也有孩子落地了,光着屁股在地上爬呢。一家人仍在马路边的简易铺面里轧棉花,由于脑子活、肯卖力,这些年也挣下了两套房产。
顺便问了问棉皮的事,大青姐还是那句话:侄子办事,要,就来个电话。端信还告诉我,100斤棉花能轧38斤皮子,可帮忙代购。
记下他的新手机号码。我说,如果去上派办事,可一定要到我那儿去呀。
绕道村小
小学早被撤并了,想多绕一段路再去探望。徒步在村村通公路上,汽车、摩托车呼啸着而过。到了村小,我停留了约半个钟头,里里外外又拍了一些照片。
大门上的铁锁锈迹更重了,操场上长满齐膝高的杂草,多了一个参天的信号塔。路两旁那些法梧、雪松都不知了去向,代之而起的是冰冷的电线杆。五年级、一年级教室及其西侧的厕所也都不见了。南北两排教室中间的升旗台只剩下光秃秃的基座。我们居住过的那间保管室门头上方开了裂,门板用白铁包了皮,透过窗玻璃,屋里放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阴暗可怖。东边山墙下的小厨房破败不堪(后来被扩建过),门前的小压井没了龙头,井旁趴着数垄山芋秧。对面的教室死沉沉的,西南角有一间门敞着,里面住着附近村庄的一个光棍汉……
整个校园空落、败坏,如同弃儿。我在今昔之间切换着,而这里的一切早不认识我了。人是物非,只能梦中去追忆。事实上多次做梦,仍在村小孤单而又温暖的家里,我、妻和我们的幼子亮儿……
陌上访旧
中午,老二用我带回去的猪肉、千张等,搭配着自家种的菜蔬烧了几样菜,老大、老二喝了一点酒,我滴酒未沾。我提出晚上住下来,二位老哥似有些意外,大概以往我偶尔回去也是来去匆匆,且眼下秋种也真够忙的。
下午老二把门丢给了我。先在床上眯了一会。很多年没单独歇在这间老屋里了,气息已很不习惯,既无比熟悉又异常的陌生。想当年,虽是穷家,可父母和我们兄弟五人在一起的时候多么热闹,而现在老三、老四和我都各奔东西,平时很少回这个衣包落地的地方,更不用说团聚了。
三点多钟时,我把钥匙交给已回门口做活的老大,想到田野上转一趟,我忘不掉那些平常心心念念的旧友——田埂、地块、庄稼、鸣虫……
从门口的黄五斗、西大地往北,到下五斗、上壕,再到过去菜园边的大七斗。儿时我家的两三分菜园地已面目全非,上面种着棉花、山芋等,可能也不是我们家的了。再往北想到天河边的老驴河湾,远远望去那里盘踞着一片阴翳的云,颇有些诧异。走近一看,才知是近年来对岸村民沿河湾栽植的大片杨树林。
寻找老砖井
非常想念过去那口大砖井,曾哺育了上下生产队的几代人。它本坐落在一片低平的庄稼地里。便转身向南,仔细辨认着方位,但举目环视,这一带农田如今全变成了高速绿化带。数年前修建的合六叶高速穿村而过,飞旋的车轮撞开了偏僻的穷乡通往世界的大门,把年轻一点的都带到了远方。经济和科技的发展,改变了家乡传统的耕作模式,带来深刻的社会变革。如今,村里只剩下一些老年人在作最后的坚守。由于田亩少了,他们就边种田边给经营绿化的老板打零工。
在几百米宽、望不到头的林带内外,苦苦觅寻着记忆中砖井的确切位置,回想着数十年前这一片土地的模样,和乡亲们劳动与生活的情景,可许多实在无法复原了。沧海桑田,头脑中只剩下个影像,模糊得很。
野坟传说
到了高速公路边,透过树林隐约望见一个人戴着大草帽,挎着竹篮在隔离栅栏上攀摘豆荚,便兴奋地走过去打招呼。原来是上头郢子的昌广,虽多年未见,我还是一眼认出了他。他儿子韦松小学时跟我念过书,据说现在合肥火车站附近做个小本生意,那么一个调皮捣蛋的孩子,也能安下心来从事这样的营生,还真不简单。
与他谈及那口井,他说早就填埋了,在修高速之前吧。他给我指了指它的大致位置,说离那座坟茔南约50米。可我怎么也看不出一丁点痕迹了。
那座坟倒是有些特别。上面长满了茂密的皮树,多有茶杯口粗细,阴森森的,仿佛从坟包里长出来,与周围的绿化林带迥异。坟头很矮,不像一般人家的祖坟。问及此事,昌广说它不是本地的坟,不知为什么上面长满了树木,大概里面早就没有了棺材,连骨殖都化成泥灰了吧。听说是官亭那地方某家的,以前有人来上过年坟。几年前,他们郢秃子邦余曾把上面的树都放倒运回家,到了秋天竟突然死掉,自此之后,再也没有人敢去砍坟头上的树了。
遭遇一群鹅
我默然走出树林,顺着林边乱草缠足的土埂接着向东走。这里也远不同以往了,还未来得及翻耕的大片稻田空荡荡的,夕阳下,高高的稻茬仍然泛着金黄的光芒。
一大群无收无管的大白鹅,在地里晃晃悠悠的走走停停,东张西望,不时低头寻点什么,由几只颈长冠红、煞是威风的公鹅领头,一路“嘎嘎”“喔喔”地喧嚷着,如同一片白云缓缓移动在金黄色的缎带上。
遇到我,几只头鹅的嗓子立马提了八度,脸涨得通红,带着满满的敌意,有两只弓起脖颈把长长的喙在地上抄了两抄,明显是在示警,大有撵我走开的意思。
从小与鹅打交道,对鹅太熟悉了——面对陌生人,好斗的公鹅总是特别警惕且富有挑战性,就算你拿着刀子它也不惧,善于从背后袭击你下三路。要是被它叨上一口,准叫你疼得龇牙咧嘴,几天乌青不褪。
家养的畜禽一般对人都服服帖帖,就连高大的牛马也莫不如此,而小小的鹅却从不把人放在眼里,对此曾很不解。后来读到一则故事,说由于视网膜的差异,导致牛眼看人大、鹅眼看人小。就是说,人像映在牛瞳里会变得特别的高大,而在鹅眼里却显得异常的渺小,故而,牛对人总是温顺听话,而鹅在人类面前却趾高气扬,傲慢的很。慑于它们鹅多势众,我知趣地忙从旁边绕开了,但走过去老远,还忍不住扭头看了它们几眼。
欲言又止
慢慢又转到老驴河湾的东边,看到本组的学广、学贵兄弟俩与李和友在犁田、耙田,往田里打封闭药(除草剂)。
想打听打听队里的事,因为之前关于个体承包地的情况,比如土地确权、田亩流转及征用补偿等等(各个村民组搞法不一样),我们大多不知晓或搞不清楚。但没问几句便打住了。
队长是大哥,他虽年过七旬可仍在村组里掌舵。起先,我也曾当面问过他这方面的事情,可他总是支支吾吾不愿多说,我也就不好硬着头皮问下去了。今天在外更不宜多谈这个,于是闲聊了几句便匆匆离开。
苦二哥
晚饭老大、老二吃干饭,中午剩了很多菜,但我不敢吃饭,让老二下了一碗稀面条。他放了一些家乡小作坊榨的菜籽油,挺香的。
睡觉时,老二专门为我加了一层垫絮,装了被套,但散发着一股淡淡的霉味。可我深知二哥很不容易。没有人帮他料理,孤苦伶仃,真不知他的日子如何捱过的。想想他,对照自己,还有多少难处挺不过去呢?
他扭开电视,因耳朵有点背把声音开得老大,一边开始整理床铺。他把他的脏被褥叠在外侧,把刚拿出来的被子铺在里面,又翻出一个圆柱枕头,这是老家人袭用多年的枕具,没想到老二还留着,这让我心里涌出无比的亲切。
老二想看电视,这是他每一个夜晚打发孤寂的法子,并想叫我与他同坐靠墙的一头一起看。我不想看电视,只想跟他拉拉家常。
达成心愿
其实,我心里头有个“小九九”——白天没讲上多少话,他一整个下午都在忙,我想趁此机会聊一聊借钱的事,好达成这次回乡的愿望之一:从他周转些钱,明年好操办儿子的婚事。
老二给我讲了不少村里的轶事,主要是我们家与邦勇家历史上结怨的情形——几年前为了邦勇二哥落葬那件事,还有我吃奶时老姑(我的母亲)挨邦勇妈及其姐姐们殴打的事(这件事我还是第一次听说)。另外,还有邦勇的儿子大本、大军打伤村里道好的老婆家芸,两家闹到派出所,他家赔了400块钱输了理一事,等等。
后来终于谈到我的小家庭。他说算过,小辈中他给这个侄儿的钱不比别的少,他说他看侄子们都一样,只是多个姓。
几十年来,我第一次暗暗惊讶——老二虽两眼黢黑,十分的老实木讷,但并不是无心人。我就干脆挑明借钱的事,他答应只能搞一万块,需提前告诉他。我知道老二这些年攒了不少钱的,不过这已经很不错了。打我出道来,我没有多少帮助他的,而一有困难就去找他这个寡汉解决,也只能这样了。在四位同母异父的哥哥中,惟他待我最好。我心里只有感恩!
夜宿老屋
乡村的夜,深幽、纯净,万籁俱寂。四下里一片漆黑,头顶上的星星远比城里的大和亮,远比城里的耀眼和繁多。几里外的高游集看不到一盏灯火的光芒。老二说街道里有路灯的,只是被两旁的楼房挡住了。其实,如果有城里那样的灯饰,还是能看到染红空中的一大片光焰的,怎么说乡下也不及都市热闹,但是它有置身世外的超然与宁静。
村前奔腾而去的高速传来巨大的轰隆声,不绝于耳,像一团迷雾把天地都笼在了里面,任你怎么挥也挥不去;又像一个青面獠牙的怪兽,一剑斩为两段,瞬时又合为一体,这让这里的静蒙上了一层混沌。
我有20多年没在老屋里过夜了,望着我们睡过的东屋和堂屋里老得不成样子的八仙桌、担基和墙上的年画,我有种异常的陌生与亲切混合而成的复杂难言的感受。如果只我一人晚上住这,我真不知道是不是有些胆怯,又有几分依恋呢?
老二的床铺还是多年前那个样子,空中用剪开的蛇皮袋拼接起来吊成顶棚,挡住脱落的灰尘泥巴;白色的蚊帐被久深的年月染成了灰褐,发出阵阵刺鼻的尘味。
旧梦易惊
深夜十一点多时,我们终于睡下了。灯一关,我感觉自己就像一粒墨悄然落入黑咕隆咚的夜海里,消融了,归化了……
耳畔除了村前无休止的轰隆声,再无任何声息。但在乡夜的犄角旮旯里,一定有很多圆睁的绿眼在暗处发着光,只是我无法看见而已。
一向苦于睡眠的我,一落枕头不多久,竟然迷迷糊糊进入似梦非梦状态。可一觉醒来,南面土墙上蒲扇大小的窗户仍不见一丝光亮。我睁着眼,不记得当时想些什么了。
好久,抬头,一豆的乳白出现在前方,我想起来那正是窗户的位置。眯起眼接着假寐。再次睁开眼抬头看时,就见一根耀眼的银针仿佛从遥远的天外射了过来,穿透黑暗的壁障后,开始慢慢地变得粗大、柔软,与我的目光温馨对接。
外面,天该大亮了吧,可我才听见老大家那边公鸡的报晓声。老大的房子就在老屋的壕沟外。好像也不对,公鸡不应此时才刚叫,以前都是鸡叫三遍,叫第一遍时天还非常的黑呢,是我刚才睡得太死了吗?
兄弟间
老二一早把鸡杀了,大概是昨天午饭时,听说我盛夏以来闹胃病的情况后老大吩咐的。
老大也是一个人过(大嫂意外早亡,侄子住合肥),非常节省,恨不得为了他儿子连油都不吃。两个老光棍现搅在一口锅里,收入分开,大体上AA制,但许多事情都是由老大作主。
两位老兄长,在这个细节上给了我一点父母在的温暖。此刻,先前隐忍在心间的某些难以言明的郁闷不平,刹那间被清爽的晨风驱散了。
是的,活着就好,不要再让亲情遗憾在无休止的追溯纠缠中。怎么说呢,有些东西可能没有想的那么重要,或许舍就是得吧……
返 程
上午,他们俩都在家门口附近的田里干活。
早饭我喝了两大碗稀稀饭,之后坐在老屋的门槛外,边晒太阳边剥毛豆米。这大青豆子真是漂亮,又大又嫩,泛着青葱圆润的光芒,口感极好,营养自然不赖。
老二嘱我要带什么早早准备好。我用方便袋装了二三斤老蒜头,后又按他的指点砍了种在场地上的一畦大青豆,硕果累累的,捋下豆荚,不少呢,装进蛇皮袋里。又去门前的沟埂边扳了十来棵肥嫩的茭瓜……住城里就像生在青石板上,一根葱一片菜叶都要花钱才能得到。妻子忙于家务,日子不易,这些菜带回去好几天不要买菜了。
午饭后,老大拎来一方便袋麻豆和二三十个鸡蛋,我说留给你孙子吃吧,我没有接他的。老二说他这里还有一些鸡蛋,我说你气管炎好犯,留着补补身体吧,也没带。那些七零八碎已够多的了。
太阳眨眼间偏西了。我肩背蛇皮袋、手提包袱,信心满满,终于夜幕降临之前,辗转回到栖居的小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