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间的夜晚,幽深、神秘。村落、田野、丘冈、河渠……都浸在了一团墨中,丛丛簇簇,影影绰绰,亦真亦幻。因此在乡下赶夜路,对人的体魄和心智,都是一种考验和挑战。
小时候的我很怕黑,直到十六岁时,才敢第一次独自摸黑走路。
那年我念初三,为了学习住在学校里。一个寒流突袭的夜晚,我不得不于晚自习后回家取衣物。没有手电,大概为了壮胆,我顺手从墙角摸了根光秃的扫帚把,便钻进夜幕里。
路并不远,也就两三华里,但都是弯曲坑洼的草田埂。开始还好,就在离村庄一里多的地方,我的心里一阵阵发怵,甚至连汗毛都竖起来了。这里,横着一条天河,河虽不大,但迥异于一般的人工河——不仅弯来绕去的,还陷着一个宽深的峡谷,走下长长的缓坡才到谷底的河床。小桥呢,则是随便搭在岸上的两根水泥预制料,一高一矮,之间还隔着一拃多长的空子,别说夜晚,就是大白天过桥也要小心翼翼。
这样的时刻绝难遇见人的。我还清醒地知道,就在斜对面拐弯处的坡坎上,耸立着两三座坟茔,高高的坟头似乎也在向这边张望。尽管临下河谷之前我站在高处定了一下神,故意大声干咳了几声,再挥挥手中的木棍,运了口气,以一种视死如归的姿态走将下来,可还是控制不了全身的血液呼呼上涌。从这边下来到对岸上去,我觉得费了很长一段时间,有种历经生死般的煎熬。
好不容易把哗哗的水流丢在身后,上到高处没走几步,路旁的一大团黑影又逼了过来。它我也是知道的,一个圆形的旱滩,盘踞在一片水田中,上面荆棘丛生。本来也没什么,只是听人说过一些惊悚的经历,每次经过这里时,都忍不住向它多瞟几眼。
村人薛广常年在街道粮站拉板车,每天很晚才回家。据说,一次他又照例半夜从街上回家,当经过这片小竹滩时,他隐隐听到了一阵轻微的哼哼声,接着竟从空中飞来一阵“土雨”落在他身上。他害怕极了,拔腿就跑,到家时脸都变了色,从此再也不敢一个人从这条小道回家了,要么同别人一块走,要么绕远道从另一边有石桥的大路回家。
不过我这次还好,安然通过,并且有了刚才的铺垫,不那么紧张了。可就在离家门不远时,路的左手又是一片祖坟地,其中有座坟包新土未干,白色的招魂幡隐约飘动,只是村庄的灯火已闪烁在目,心里顿时踏实放松了下来。这时,我才察觉到,我的浑身上下已被汗水湿透了,哪里还有寒冷的感觉!
经过这次夜行之后,我的胆子大了起来。人,一旦不惧怕黑夜,才会有一种天地之大任我行的从容,才有了长大的感觉,成熟的感觉。
此后,我又多次因事沿着这条小道赶夜回家或外出,起点与终点间的距离也越拉越远。每一次,我都平平安安地过来了,从没遇到过传说中的困境。
忽而想到,所谓的那些惊心动魄是不是杜撰的呢?如果不是,只能解释为自个吓唬自个儿。那个越巫,不就是这样被吓死的吗?惊恐万状之下,草影兔踪甚至连自己的脚步声都成了鬼魅魍魉,又焉能逃脱?不过越巫倒不是什么善民,装神弄鬼唬人钱财,缺德事做多了难免更加心虚。
我似乎明白了,人是在无意之中给自己制造了一个魔,并将之深藏于心底,条件具备时它就会冷不丁地闪出来。所以,人在夜晚真正惧怕的对手,原来却是自己。
夜行的次数多了,让我面对黑夜有了游刃有余的自信。
师范毕业后的那年冬天,我从外地返乡,途中临时决定去看望在乡下亲戚家学手艺的女友。在公路边下车时太阳已快落山了,离亲戚家还有六七里小路,我估摸着半道中天就会黑下来,而这一段路我很生。犹豫再三,因相见心切,还是毅然前往。也许陌生的地方于我而言是个空白,反倒少了诸多杂念。不过途中还是饶了路,为了尽快摆脱纠缠,我竟从几座高大的坟包中间穿过去,最终顺利到达目的地。
在三十岁前后的那几年,我的胆量达到了历史峰值。
那时,我带着妻儿住在一所孤岛式的小学里,以校为家。校园三面围墙,一面水沟,法梧、松柏、冬青蓊蓊郁郁,黑暗中望去俨然一座阴森森的城堡。校北门口是条土马路,白天偶有喷着黑烟的拖拉机“突突突”蹦过;西南是浩圩生产队,虽与学校一箭之遥,可郢里的人以及过路行人从来都不敢在晚上随便进到校园来,实在有事,就站在大门口向里面高喊几声,叫值班的人出来。
原来,学校所在的位置很久以前是这个生产队的打谷场,打谷场的前身是一大片坟地,后来破四旧、打倒牛鬼蛇神,坟被平了,这里才成为场地,因此在这块地的上空,一直雾一样笼罩着版本不一的幽冥鬼怪传说。这些我也是后来才听闻的。当时住进来,一是因为无处安身,二是刚调到这里想干出点成绩,也能免除同事们夜晚轮流护校的辛苦。
什么白胡子老头啦,夜间女人的哭泣啦,在那儿住了四年多,我可没碰到过。然而,校园里青棵茂密,大白天老鼠乱蹿、黄鼠狼出没倒是不假。尤其后者,迷信的老百姓甚是骇惧以至于敬畏,唯恐避之不及。我那时血气方刚,初生牛犊不怕虎,抑或说无知者无畏,根本没把这些当回事,尽管它们也确实骚扰过我的生活。
记得曾养过一只亲戚赠送的母鸡,很少下蛋,偶然一天,意外发现一个堆满杂物的房间里(母鸡进不去的),居然攒着二十几个鸡蛋,且都成了空壳。这到底是谁干的呢?
后来又一年,一群刚成年的小鸡在屋后的柴堆下觅食,竟遭到了黄鼠狼的袭击。那只母鸡泼命的惊叫令我火冒三丈。这还了得,光天化日之下,校园内人欢马喳,这畜生胆敢出来偷鸡。我随手抄起一把洋叉撵了过去,对着柴堆底下就是一叉。鸡叫声戛然而止。那家伙异常敏捷,一纵身蹿了出来,掉头就向南面的教室跑去。我呼唤着孩子们迎头拦截,怎奈它身形灵巧,从人缝里一闪而过,很快从门下边挤了进去,眨眼间逃遁。不能不佩服它的精明——怎么就知道最西头的那间空教室上了锁,且门缝刚好容它钻过,而后窗户恰又是开着的呢?
当然,这样的事毕竟少见。日常的情形是放晚学后,老师和学生们都走了,校园里一下子空荡起来,静得有些瘆人。幼子在门口树下玩小火车,我和妻烧晚饭、收拾衣物。暮色悄然四合,孤岛瞬间陷落,灯火被逼进屋里。我无疑是这个夜晚的胆。因此,我晚上极少外出不归,特殊情况预先安排人陪护她们母子。
迫于生计,那几年我们种了学校的两块田农场。夏初的夜晚,插秧季节,我要到校北面的大树生产队去,就着人家的路子从数里外的电灌站打水、看水、放水,每次都是在晚上(为节省沿途水耗)。田水灌满时,已是夜深,月上或月落。我一手扛着大锹,一手握着手电,打开学校简易的竹门,幽幽的走进校园,再打开从外上了锁的家门,妻儿安然熟睡。我用手电光在院内上下左右扫射,常有夜栖的鸟嗵地一声从树缝里弹出去,让人禁不住一激灵。但我心泰然。
要说在别人听来可当作奇闻逸谈,我也曾确实亲历过一回,至今想来仍还心有余悸。
那是一个秋天的夜晚,上弦月一晃就下去了。妻子突然发病——头痛欲裂,我感到事态严重,不得不出门去找本大队的赤脚医生代贾祥。他就住在旁边的浩圩生产队,可那晚不在家,家人说他去了北边的大树队。到了大树队时,他已被学校南面的长塘队人找走了。于是我只好折回头,从学校的围墙外经过,往长塘队急赶。
这条路以前走过一两次,有好几里远,弯弯绕绕,荒滩、坟地散布在庄稼地深处,白天走问题不大,可在晚上若心神不定就很难继续走下去。
经过一口塘坝时,我蓦然忆起一年前,曾有一个小孩被其父杀死在浅滩上,头颅还被割了下来,当时好多人都去围观,情状甚是恐怖。此刻,那一幕仿佛还在眼前,说一点不怕那是假的,但一想到痛苦呻吟的妻子,只有一个意念勇往直前。遗憾的是到了长塘队,竟搞不清代贾祥到底猫在哪里,甚至有没有来过也说法不一。无奈,我只得打算先回家后再想办法。
然而,由于走得匆忙,加上我对这一带不熟,临回时没找到去时的路,却转到了村庄的另一头。这时,手电筒好像要没电了,只能照几步远,走着走着就迷了路。但我清楚往北走一定没错,于是不问沟坎还是田墒只管下脚。也不知道走了多远,一抬头,一大片阴森森、城墙一样高而厚实的黑幕,猝然横在眼前,心头猛地一惊!
先前从附近传来的打稻机的脱粒声一丝儿也听不到了,四周死一般的静。至今清晰地记得,当时我以为自己遇到了民间传说中所谓的“鬼下帐”,竟生出“今晚休矣”的覆灭感。听老人们讲过,这“鬼下账”是游魔或冤魂在荒郊野外设的套,走夜路的人一旦碰上,很少能躲过此劫。
我站在原地,僵住了……
难道今夜真的要撂在这儿了吗?我不甘心。僵持了一会儿,我感觉我的大脑还有意识,心里也明白,便深深吸了口气,定了定心神,想起阳光下的人和事,想起浇灌多年的唯物主义学说……我忍着恐惧试着往前探了探,想看看眼前的黑幕到底是什么。好像没走几步就到了黑幕跟前,在微弱的手电光下定睛细瞧——原来是树,伸手一摸果然是树呢,黑幽幽的一大片杨树林!我心坦然了!
但得绕路走。可此时我连方向也蒙了,往哪边才能找到熟一点的路呢?我熄灭手电,蹲下身来,向四面望了望,想借着幽暗的天光辨明方向,这一招果然奏效。
我发现,在我的右手不远处有座小村庄。有村庄就有人,我急忙奔过去。到了村头我认出来了,那正是我们校长家一户人的村庄,曾经来过几趟。这时我完全清醒了过来,原来我已跑到长塘队的东边油坊队的地界去了。我很快顺着小路再往北走,又经过一口同样有着怪异传闻的百亩大塘,回到了家中。
此时已是凌晨三点。幼子熟睡,妻还醒着,所幸的是她的头疼减轻了一些,见我好好的回来,便抱着我哭了,喃喃地说后悔让我出门。
次日早晨起来,白茫茫的对面不见人。我才顿然明白,难怪手电突然没电了,原来是昨夜起雾了!可当时伸手不见五指,焦急、慌乱中我又怎能察觉得到呢?
这一次的经历,让我平生多了一段可夸口的谈资,不过我很少在别人面前提起过。
三十多岁后,我都是在集镇上居住,基本上没必要走黑路了。即使夜晚出门,走的都是大路,要么人多一道。渐渐地,我与黑彼此陌生了起来。
距今最近的一次乡村夜行,是在二十年前父亲去世的那个冬夜。我接到父亲弥留的电话后,包车赶了一百多里路后,车在一条土马路边停下,剩下的几里小路只能步行。那晚刮着呼呼的北风,漆黑一片,很快又飘起了大雪,但心中的愧及悲让我完全无惧于黑暗……
现在,住县城已好多年了,到处灯火通明,霓虹闪烁。黑夜都消失了,哪里还要走什么黑路呢?夜以继日,黑夜已成了过去时,真正的黑藏在了某些不可知处。刚来城里时惊叹不已的繁华夜景,随着时光推移变得稀松平常,却成了生活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偶尔回想起乡下的夜路时,竟生出了几分莫名的恐惧感来。“惟有幽人自来去”,仿佛从来只是别人的自在,于我而言,就像一片遥不可及的梦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