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下午来了一个快递,寄件人跟我没有过往来,一个住在重庆的张先生,底下留着他的电话。出于工作习惯,我先把它一眼记下,后面拨过去也没有重新看,我对我现在的记忆力有绝对的自信。拆开包裹,里头只有一盒CD,封面敷衍地印着一行楷书,十八岁的潜水艇。回家路上我想了一下,不错,这是我和晓露当初给自家乐队取的名字,我取了十八岁,她取了潜水艇,中间是一个和谐的联结。那是乐队组建的第一天,当晚我们还想了几个名字,午夜广场,空中爆炸,鲜血尘埃,都是一些莫名其妙的东西,让人一点也看不出来是乐队,最后我们决定想个跟自己有联系的。十八岁显而易见,我,晓露,还有张彬跟阿凯,我们都是这个年纪,我最大,晓露最小,但总归在十八岁的范畴里面。(按理说另外俩人也该在取名上出出主意,但我是主唱,晓露是吉他手,这两个职位在乐队往往占有说一不二的权力,所以这事顺理成章归我俩了。)潜水艇我不知道什么意思,晓露有自己的想法,我问她的时候她什么也没说,起来找了一张纸,用铅笔画了一个乌贼一样的东西。潜水艇,她指着说,上面那两个小人是我和你,我们第一张专辑要拿这张图做封面,把它画得漂亮点,这个你拿手。我说,明白,你是要油画风格的,还是二次元一点的?我觉得这个潜水艇的样式可以不这么老,人家以为是海底两万里。晓露往杯子里倒满了酒,说,哈,看你,画个圆的?说完坐到别处去喝了,靠着窗子,翻阅起一本厚厚的圣经,晓露过去说自己不信上帝,而是纯粹喜欢这书,就像一个学者去研究西方的历史,不代表他就有了移民的想法。这样的类比可能更像是诡辩,但当时陈露说得很真诚。
那几天我们待在一个出租屋里,没有地板砖,没有门,一个客厅两边是厨房和厕所,简陋得好像一栋烂尾楼。客厅中间斜着一个大沙发,躺上去很舒适,角落堆满了酒瓶。我们不是北漂穷逼,纯粹是高考完后无所事事,商量着搞了个乐队。先是晓露来找我,我又招了俩同学入伙,晓露说乐队得有一个根据地,圈养出一些精神,没事也可以打发无聊,于是我们四个就找到这地方,凑钱租了两个月。和房东商量的时候,其实没个准,我们提议先租一个月吧,晓露说直接租两个月,房东说你们租一天是一天都行,这空屋子我暂时没用。刚来的时候,我和晓露把这儿当卧室,白天写歌,晚上做爱,收音机躺在沙发上,二十四小时放着摇滚乐,音乐让这个空旷的地方变得有点蓝。没过两天就做腻了,我开始专心致志画那张封面,云层,海面,光线,都很好处理,难题是潜水艇究竟要怎样一个形状,我们站在上面又要如何眺望远方。小的来说,这关乎专辑的气质问题,大的来说,也许会影响乐队未来的前途走向。我画了大概两周,精神紧绷,非常谨慎,期间张彬跟阿凯隔两三天跑过来玩,捎来杂志、唱片和香烟。他俩本来也想住这儿,可两家人有相似的拘谨,管理也很严,虽说高考已经结束,也不容许他们这么胡闹,晚上不睡家里,跑到一个空荡荡的出租屋搞什么乐队,这纯粹是浪费假期,就应该进工厂拧螺丝赚生活费去。他俩据理力争,最后还是妥协了,等我画完那张图的时候,乐队已经解散,张彬和阿凯飞到外省去打工,而晓露不知去向。如果我当初问问她,也许偶尔能联系,但我没问过,到昨天也没有。
从回忆里脱离出来,走在路上,我有点不知所措,因为包裹里头根本没有我要的东西。拆开包裹的时候我就在想怎么回事,是它的形态非常隐蔽,让我看不出来?不可能,这只是一张CD,我订购的东西可能是一堆零件,可能是一个完整的物品,可能正好包在包裹里面,也可能装在一个背包里最隐蔽的地方,但绝不可能是一张CD。我要的东西究竟是什么呢?我回忆起那天晚上在聊天室里的对话,我确信我们沟通得非常准确,一把土枪,可以用来打鸟,可以用来杀人,如有必要,也可用于自裁。我想要射击的对象并非小鸟,也不是我自己,而是我就职分行的主管。我们之间一直没有矛盾,互不熟悉,互不打扰,周一我会进办公室跟他确认一些文件,周五我和同侪们在会议室里听他讲话,就这么一个关系。问题在于银行现在缩减了几个工位,多了几个裁员指标,他想了想可以裁掉的人,最好的目标当然就是跟他毫无瓜葛的我。说来也巧,有段时间我总睡不好觉,想不明白活着有什么意义,待在这样一个角落里拿工资养活自己有什么意义,以及发明了“意义”这个词的人到底有什么用意,他让我们一次又一次问出这些问题,却不提供一个明确的答案。我躺在床上,大汗淋漓,决定给自己一个答案,就是老老实实上班,服务社会。银行每天要接待两三位数的公民啊,一个老大爷只认我这个柜台,别的工作人员说什么他也不信。还有一个老太太总是忘记各种卡的密码,我都帮她记牢了,缺了我她该怎么办呢?现在这个答案被人丢进碎纸机里,我才发现自己只是众多文件里的一个小不点,一行不容易记住的名字。我就想揣一把枪,不用抱着任何文件,进办公室里问问他,为什么裁我,为什么要辜负这些老头老太太,他坐在这个办公室里的意义是什么?他为什么和会记有一腿?他有没有报答过社会?我把问题都罗列好了,可是这把枪还没有来。
晚上我把那张CD听了一遍,用平时工作才打开的台式电脑。晓露走的时候带上了我的收音机,那是我爸留给我的唯一有用的东西,产自八十年代,名字是一串英文,外形小巧,像一盒雪白香烟。大学我买了一个MP3,往里面下了很多张摇滚专辑,大概有一百张吧,几年就听了一半不到。后来MP3也掉了,我就拿手机听流行歌。我想想现在我听的那些东西,应该只能算是听歌,什么流行听什么,听完了,有种泛泛的感动,如同奖励,安慰你听得不错。那张CD里的旋律很青涩,听了没有快感,也没有奖励,就像一个人干巴巴地进行诗朗诵,独有我在下头听,就像一个人在前面飞快地跑着,我跟不上,只能气喘吁吁地走。我发现就算换上了各种比喻,我也一点都听不进去,音箱里的声浪比起音乐更像是噪音,像一种密文,一种随机排列,无论如何都让我的心脏感觉难受。听这种东西有什么意义?我差点要关掉播放器的时候,砂砾一般的女声响起,似乎在念方言,那是晓露的声音吗?我很难把它和她联系起来,念词的人嘴里像含满了水,麦克风四周也弥漫海洋,咕嘟咕嘟,离我十分遥远。我听不下去,往后快进了两分钟。专辑走到最后一点,我忽然听明白了前面的噪音是什么东西,水草披拂,砂砾飘忽,鱼群遨游,礁石不响,效果器一直在模拟这些物质,现在是一个隐忍于水下的状态。果然五六分钟后,旋律变得非常清亮,十多分钟的混沌一扫而光,转变为欢快的颂歌。晓露唱道:我们在共和国的地下念诗/我们躲在潜水艇里写歌词/我们在水下王国当摇滚明星/午夜时分升回海面呼吸空气。听起来现在正是跃出水面的时刻。
词是我写的,后面还有几句。当时晓露要求为专辑氛围奠基,想一个画面,一个情节,或者一个完整故事。我绞尽脑汁,写了一点设定,听歌的时候我想起来了,大致是一支躲在潜水艇里头的乐队,白天沉于水下歌唱,夜晚浮出,汲取空气,氮气,日月灵气,采购粮食与书籍,为水下王国带去摇滚与哲学知识。没写完乐队就解散了,我还记得阿凯跟张彬离开的那晚,他们背着俩大包,把之前带来的所有东西一齐拎走,以及摆在出租屋的贝斯和鼓组,什么都没有留下。一边跟我们道歉,对不起晓露,对不起哥,再点一下脑袋,我们要到南方打工去了。张彬这人挺讲礼貌,宿舍第一天见他就冲所有人叫哥,高中三年我就他这么一个知心朋友,有一点原因可能是,在他面前我总能有点优越感:班里就我俩听摇滚,我资历深,聊什么都像在指点小辈。我说,什么时候再聚聚呢?他俩说,放假回来吧,请你们吃西餐。可我们没再聚过。门关上后我转头问晓露,咱俩怎么办?晓露说,什么怎么办?搞乐队是我必须要做的事,你懂吗?我坐下来问她,这个决定是你什么时候做的?高考前你约我见面那次?晓露说,没错,不行吗?难道我非要坚持十年热爱摇滚,才能说自己想玩乐队?我说,你要是闲得没事,可以和我一起去驾校学车,组团有优惠。晓露看看我说,这就是你的规划。我说,你去吗?晓露躺回沙发里,翘起高高的二郎腿说,你去呗。说完闭上眼睛一动不动,看起来十分决绝,我走到门口摸掉了灯,和她一起趴在沙发上,扒开她的手,脱掉了彼此的衣服。那天我几乎是闭着眼睛做的,什么都看不清,眼眶里总觉得一片湿热。不知过了多久,我们紧紧抱着对方,坠入夜晚的缝隙。
我跟晓露初中就处过,学校本身是本地最烂的初中,一半人毕业后无事可做,校园里时有新生儿诞生,与其责怪学生没有素质,不如说老师已经完全丢掉了信仰,此地沦为一块年轻师范生的流放地。我俩互相鼓气,牵手进了一所不错的高中,后来她走艺考,我学理科,原以为不再联系,高考前她回到学校,找了个时间约我吃饭,看完电影,就又谈上了。跟她在一起的时候,我感到难以言说的快乐,好像跟她做什么事都值得做一辈子,找不到意义也没有关系。分手后我也没法脱离这种快感,实在想和她见一面,但奇怪的是我从来没有联系过她,我上大学,考证,实习,读研,都没有想过联系她,我在干什么?音乐结束了,我把CD弹出来放桌上。七年过去,没想到晓露搞出来这么一件东西,有什么意义?她这些年靠什么吃饭?搞乐队?我上网易云搜十八岁的潜水艇,没搜到,大概是把代表我的那一半剔除了,只剩个潜水艇,我就只搜潜水艇,这回弹出来好几个,点进去看也没有晓露的身影。其中一个叫黄色潜水艇,厂牌不清楚,名不见经传,搞出来一张专辑,然后就解散了,但是非常耐听,高中的时候我经常听。我点开主页,发现这支乐队其实出了第二张专辑,里面只有一首歌,是乐队解散前做的demo,最近才被人上传。歌里唱着:在这个命运交叉的路口/在我想放弃的任何时候/在人们彼此回头的瞬间/他们已明白将永远错过。我没什么触动,每一个青春期少年都会写的词。这首歌写完以后,主唱皈依基督教,断断续续出了一些赞颂上帝的歌。晓露喜欢上圣经是她去艺考时发生的事,当初跟我约会途中还掏出来假模假式聊了一嘴。我说她这是封建迷信,她却说自己只当故事书看,因这书里包含了西方所有作品的根源。她说这话时眼瞳闪亮,好像马上就要成为一个剧本创作者。一切都过得这样快,我沮丧地想到这一切已经过去七年了。七年啊,我的嗓子都折腾废了。
我躺床上把电话拨了回去,等待的时间太漫长,晓露在我耳边又唱起来:如果波浪中有一种隐秘的生活/谁能陪我在水下找到线索/一只珊瑚从头顶裂了道缝/水中世界从此一分为二。等待的途中,我生出一种俗套的预感:这通电话会改变什么。假如这通电话没有打通,也许我会经历另一个完全不同的人生。就像当年组乐队的时候,我天真地以为这会变成我们四人共同的事业,投入足够多的时间,产出一些流芳百世的作品。我几乎要睡着的时候,电话接通了,没有神秘慎重的开场白,那人朝我的房间呼喊,喂?如果晓露没有做变性手术,那应该不是她的声音。我说,你哪位?那人说,哦,李立啊,我是张彬啊。我说,你怎么混到重庆去了?张彬说,我在重庆念大学啊,读完就留在这工作。我说,那张CD是怎么回事,你从晓露那拿的?张彬说,哥,你不知道吗,晓露前两年找人组的新乐队。我说,不知道。她为什么不找我?张彬说,哥,有些人错过了就回不来了,你说是不?我说,是,阿凯呢?也在跟你们玩乐队?张彬说,阿凯大学没毕业就卖房去了。我说,晓露也在重庆读大学?张彬说,也在重庆,就你留在四川了。我说,没办法,家里不让走远。张彬说,也挺好,跟家里人有照应。我说,你们乐队还有谁?张彬说,晓露拉来两个学弟,一个打鼓,一个玩贝斯,本来还有一个主唱兼吉他,跟她分手以后就走人了,晓露跟这俩也谈过恋爱,一块拉进来的。我说,她搞什么,当玩游戏?张彬说,害,都过去了。现在我们就是一个小乐队,搞搞演出,想出张自己的专辑。专辑听了吗?感觉怎么样?我说,你把CD寄过来,就想让我听一听?张彬说,好歹完成了个事,你得听听。我说,我听不来,祝大卖。张彬说,谢了,哥,还有个事得跟你讲。我说,你说。张彬说,晓露人没了。
我站起来,像被电话里的人抽了一耳光,立马清醒。我说,张彬,开什么玩笑。张彬说,对不住哥,我嘴太笨,晓露人不是没了,是找不着了,失踪了。我说,什么时候失踪的?报警没?张彬说,一周前丢的,我们早报过警了,监控看到人进小区之后,就再也没出来。我说,死在屋子里了?张彬说,屋子里空空荡荡,我觉得吧,可能是最近烦心事太多,想出去走一走。我拿着手机,在房间里转了几圈,思绪很乱,和晓露分手以后,有几年我还时不时梦见她,交流不多,通常我见到她就低下头去,再也不看她的脸。我也记不清是什么时候开始,再也没有梦见她过。按理来说我早就应该放下了,不知为什么现在一股烦躁冲上大脑揪住了我的每一根脑神经。胸口灼热,像有岩浆飞速流淌而过,我问张彬怎么回事,自杀?入室抢劫?谋财?报复?分尸?变态杀人狂?外星人?张彬说,哥,你别激动,没这么玄乎,警察同志看了半天,没有被害的迹象,家里也很干净,像是自己出走了。我觉得这事跟我有点关系。晓露失踪前两天,我俩去酒吧庆祝专辑杀青,其他人都有事,唯独我和晓露到场。其实我本来也加班,但是知道其他人都来不了,我就请了个假陪她。我们喝到深夜,都迷迷糊糊,我扶她到外面等出租车,打算自己走回去。她忽然拉住我,问,你是不是也要离开了?我说,没啊,我等你上车。她说,我不是说这个,我说乐队的事。我想了想回,露姐,没那回事,大家都在,以后继续出专辑,搞演出。晓露松开了我,说,扯淡。马上就要解散了。其实晓露说得是,大家都不是学生了,每个月抽时间来排练,也仅仅是为了做完那张专辑。等录音室把歌录完,所有人心里都没了念想,乐队已经名存实亡,不然今晚也不至于请不了假。我没话可说,只好陪她在台阶上坐下来,等滴滴开到路边,我把她送上座,然后就一个人回去了。现在想来,问题应该出在这个晚上,我该陪她久一点,在公园里散散步,到沙滩上坐一会,也许人就想明白了。
我说,张彬啊,同学一场,毕业了也就散了。说实在话,你到底是怎么想的?这种消息你告诉我有什么用呢?让我心慌?让我着急?让我辞职飞过去把晓露找出来?张彬说,哥,我只是觉得你应该知情。不管怎么样,晓露人还没找着,就还有活的希望,你说是不?我们几个决定了,这阵子什么工作都推开,必须把晓露人找回来。我说,你让我也飞过来,陪你们找人?和我有什么关系?我请个十天半个月的假陪你们找晓露?我工作怎么办?凭什么就你们几个找晓露?警察是干什么吃的?这么个大活人消失了,警察找不出来?一口气说了这么些话,连我自己都吓了一跳,说完我不住地喘着气,才发现刚才已经用完了全部的力气。电话那头传来长久的沉默,丝丝杂音如同鼾声,又像海浪拂过的声音。我说,张彬,你睡着了?张彬说,哥,这是啥话。我说,没事,刚以为你在说梦话,给个地址,我明天过来。说完我挂掉电话,爬上了床。人死不能复生,是这么个道理,我想开了,不想开还能他妈怎么样呢?张彬的地址一会就发了过来,一个酒吧。我查了一下航班,第二天一早的票蛮便宜,顺手就给买了,跟他约了时间,然后闭上眼睡觉。怎么也睡不着。我想起了自己为什么突然觅死觅活,是因为看了一场关于银行的脱口秀。有一阵子社会上开始流行脱口秀,许多有天赋的创作者都抛弃了文艺和民谣,转入到喜剧行业里施展拳脚。我记得当时我就是坐在工位里,等着客户,看着大厅里的电视机,电视机里是一个我不认识的年轻人,他在讲着脱口秀,大厅里的人都笑哈哈。我还没回忆他到底讲了什么,就睡着了。
梦里张彬失去印象的脸变得清晰,有点发胖,脸颊上许多微红痘痘,好像这几年什么也不干,净吃火锅去了。他正在泳池里费劲腾转,我两手扶着塑料浮线立在旁边,随着波浪一起一浮,泳池里除了我俩没其他人。过了一会儿他停下来,也凑近伏在浮线上,我才意识到,我在浅水区,他是在深水区,浪花一朵朵拍在他的肚皮上。张彬说,哥,你得游起来啊。手这么动,脚这么扑腾,很简单的。我试了一下,手放回来,摇头说不行。张彬说,看出来了,打小你水性就不好,不适合游泳。最近怎么回事?工作不顺利?我说,嗯,有点。张彬拍了拍我,姿态已经不如高中那般殷勤憨实,有点蛮横油滑,像我们老班似的,进化成究极上班族了。他说,晓露这些年很想你。我说,嗯。他又说,我也很想你。一直没请你吃饭,愧疚。我说,得了吧。他感叹,这些年过去得太快了。我说,是。你有什么事要说?他欲言又止,对我说,听会儿歌吧。动次打次,音乐从池底传来,我低头一看,几个乐手戴着墨镜,穿花衬衫,在水下弹奏音乐,十分有派头。回头张彬正向我挥手,我跌入泳池,赶往下一个梦境。这次是我和晓露,在水面下水草般摇曳,都穿着初中校服,晓露坐在一个石凳上,我在画板面前涂抹,不时探头看看晓露,让她挺胸抬头,降低微笑的弧度。我听见那时的我心里说,以后每年生日给晓露画副像,全都攒起来,我真是太浪漫了啊。我走过去,划烂画纸,将他的画笔悉数折断。
我和张彬约定的时间是中午十二点。九点钟我就到了这个地方,点一份汉堡套餐,吃着薯条,酒吧里的电视正在放脱口秀。两点钟过后,人慢慢多起来,许多人霸占着卡座喝酒说话,声音非常大,夹杂着各地的方言。我续了许多杯酒,服务员端着盘子走来走去,人群的缝隙里穿插着震耳欲聋的音乐。酒吧有一半的空间是舞池,另一半的座位里坐满了人,不少人看上去文质彬彬,一辈子也不会跳舞。这个地方很适合乐队演出,氛围感很好,场地专业,来客众多。我能想象到张彬他们把这当做根据地,排练完后在这里喝酒闲聊的样子,那看起来好像非常不错,氛围感十足,一只有前途的乐队一定是扎住在这种地方,而非一个空荡荡的烂尾楼。一瞬间我有点后悔,当初应该留下来把乐队办下去,哪怕只是延缓几个月解散也好。最后一场表演结束,电视里准备的节目播放完,屏幕褪回一片灰暗,好像没有任何人注意到。我看了看时间,现在已经是下午四点,四个小时里我给张彬打了三个电话,他没有接,发短信也没有回我。我想不明白是为什么,这种事情都能放我鸽子?还是说只是在开一个玩笑,好让我飞过来?服务员经过,我伸手拦住,让他把电视处理一下,接着放。那人看了看我,说,放完了,没了。我说,怎么个说法?世界上的节目都放完了?那人扭头走开了。我突然站起来,衣服一掀,啪啪啪啪,他手里的东西尽数跌落,自己也立刻扑倒在地,四面人群惊呼,起身欲走,然而为时已晚,我一个也没有漏下,所有人躺在血泊之中,血腥味粘稠,唯我横枪立马。所有声音都消失了,我坐下来想喝一口酒,却发现酒杯早已干涸,只剩几颗不锈钢冰块。只好停止想象,穿过舞动的人群,向前台要了一杯酒。
端酒回来的路上,我发现一个剪着短发的女孩始终盯着我,面带浅笑,白色羽绒服,发白的牛仔裤,背着一个挎包,手插在兜里看起来很爽朗。除了脸大了一圈,样子和记忆里没什么变化。我走到对面坐下,女孩看着我说,嗯,我没认错人。我说,你怎么在这儿?她说,我这儿还有一场演出。你怎么在这儿?我放下酒杯,说,我接到一个电话,然后就飞了过来。她说,电话里怎么说?我说,说你不见了,满世界都找不到。晓露好像有点想笑,说,谁给你打的?我说,张彬那小子。晓露说,哈,真的?我说,真的。晓露说,张彬前几天游泳溺死了。我吓一跳,说,真的?晓露说,我都不知道怎么告诉你。我点头,说,明白了。她说,哈,怎么个明白?我说,你们为了把我唬过来,撒了个谎。晓露说,我从来不撒谎,骗人是小狗。我说,那到底谁骗了我?晓露说,可能都没骗你。时候到了,我也要消失了。我说,消失?什么意思?她比了个手势,满世界找不到。我说,怎么个说法?她喝了一口酒,说,我初中很喜欢潜水艇,你知道吧。我说,我不知道。为什么喜欢?晓露说,海底两万里,我看得挺入迷。当时女孩都喜欢追星,没敢跟人坦白,怕被歧视。每个人有不同的爱好,我喜欢潜水艇,就像你喜欢画画。我说,这个类比不对,喜欢画画和喜欢潜水艇不是一回事。晓露说,怎么不是一回事?我说,我家有画板颜料,你有潜水艇吗?你是喜欢看潜水艇,开潜水艇,还是造潜水艇?晓露说,你说到关键了,我喜欢开着潜水艇,在湖里面晃悠。我说,你哪来的潜水艇?晓露说,上学没有,所以只是想象。不过现在有了,一天晚上我和张彬在长江边散步,我喝多了,心情不好,想到水里走走,走到头不回来也可以。我把这个想法和张彬一说,这傻逼就拦着我不让下水,我们正推嚷的时候,水里就冒出来一艘潜艇。
我当即打断,怎么可能,一艘潜艇?多大的潜艇?晓露说,嗯,厕所那么大,圆的,像章鱼。我俩爬进去,发现里面很干净,从没用过。你觉得怎么解释?我摇头,没法解释。晓露说,没错,这只能是上帝的旨意,末日将至,他让我一人独驶潜水艇存活。我说,那我呢?晓露说,你就与旧世界一同毁灭吧。我说,挺好,新世界没有能载我的船。你什么时候信上帝的?晓露说,我们之间的联结,不是在哪一瞬间,我出生时他就在我身旁,只是我花了一点时间,才发现他。我说,有这么邪乎吗,上帝还给你什么旨意?晓露说,是上帝推动我们,今天在这里相遇。其实我挺想和你一起走,可是你从来不找我。我说,兔子不吃回头草。晓露说,嗯,可能咱俩确实不对付。你现在做什么工作?我说,银行职员。晓露说,你不是说大学学画吗?改学金融了?我说,小职员是最有潜力的工作,多少艺术家都是从这个岗位走出来的。晓露说,挺好,那你什么时候走出来?我想想说,我就请了一天假,明天还得回去上班。晓露说,骗人,看你样子就很久没上班了。我说,真是,这也是上帝告诉你的?晓露说,我一看你这怂样,就知道你过的什么日子。那你准备干什么?画画?我说,我也没想明白。画画是为了干什么呢?晓露说,想不明白,你就不活了?我说,是有点这种想法。上帝能说明白吗?前几天我看了一个脱口秀,讲一个银行里的员工,一个客人威胁他,你今天就是尿在柜台里,也得给我把事给办了。这员工说,啊你怎么知道,我正好穿了纸尿裤。好不好笑?晓露鼓掌说,好笑,什么事不是这样呢。我说,对啊,什么职业不是这样?领导坐久了不会尿吗?晓露说,嗯,所以你想和我走吗?我说,咱俩睡潜水艇?不合适吧,我还得上班呢。晓露说,也是,咱俩不是一路人。从小我就发现我们不是一路人,你发现没?我说,怎么个说法?晓露说,从小学画,最后干个这么份工作,我不乐意。我说,确实,我现在也挺后悔,咱俩应该租房子玩乐队,然后一起探索海底两万里,对不?
晓露喝干酒杯,说,你不明白,我们的关系在十八岁那年就走到了头。我们现在的距离,早已比海水两岸还远。看着我俩屁股底下的椅子,我说,我就在你面前。晓露说,时候到了,乐队该上场了。说着她起身往舞池走去。舞池中央已摆好了架子鼓、麦克风、键盘和音响,还有一人戴着墨镜,在后台捣鼓PGM。许多观众鼓起掌来,嘴里发出喝彩声,晓露面不改色,边走边打开挎包,拿出当年从我那顺走的收音机,摆在主唱位的椅子上,按下播放键,前奏的噪音刚放出来,她就扭头走出了酒吧。许多人尚还呆滞,嘘声止在喉咙里,我赶紧跑出酒吧,两步跟上晓露。她两手插兜,大踏步前进,十分从容,我说,晓露,你就这么糊弄演出?晓露说,乐队早就解散了。我说,那也是谢幕演出啊。晓露没有说话,加快脚步,我们进了酒吧外一片沙滩,一地的易拉罐与塑料袋。我这才知道长江边上是有沙滩的。走了一会儿,发觉这原本是水底,干涸期江水褪去,便露出了沙滩。时间已到五点多,晚风降临,晓露头上的短发微微颤动,看着她我忽然想到一部青春期看过的电影,梦旅人,结尾也是两人走向世界的尽头,潮水的边缘,一声枪响后,世界分为两半。快到江边时,我看到一颗球形小船在江面上等待我们,从没见过这形状的潜艇,仿佛一件虚构之物,远看像是胜利队队员的头盔,轻微地起伏着。又走近了些,晓露突然开口,说,你的画技特别好。我说,嗯。晓露说,回去开个画室吧。我说,好,就教小孩。晓露说,我不喜欢小孩,小孩是地狱,教艺考生吧。我说,那不行,没这技术。晓露没搭理我,自顾自说,还有一点非常重要。我停下来说,你说。晓露扭过头来,说,不要忘了我,还有张彬,不要忘了我们。我说,没问题,我现在记忆力可好了,你给我一串电话,我一辈子都不会忘。你能不能给我留个电话?你总有一天要上岸吧?晓露说,什么时候回来,我也不清楚,要听上帝的指示。他往哪里指,我便往哪里去。她爬上船顶,掀开铁盖,我忽然很想留住她,就向她呼喊:你会变成海怪吗?晓露说,海怪?怎么可能?我又问,世界末日是什么样?晓露看了看我,摇摇头:不知道,上帝沉默无言。李立,再见了。
晓露爬进潜水艇后,里面的灯亮了起来,引擎咕噜作响,然后慢慢沉下江面,我向着窗户里面不停挥手,直到江水完全吞没穹顶,只剩一圈圈涟漪四周扩散,很快涟漪也消失了,我的眼前干干净净,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我不确定那艘潜艇是否出现过。我忽然想到阿凯,他在我们的生活里,就像这样慢慢消失了。波浪扑打在沙滩上,我沿江边走了一会儿,此前人生中的许多画面一一回闪:银行里播放的脱口秀,播到一半就匆匆跑出来关掉电视的会记,当时她问我们,谁放的节目?谁放这样的节目?张彬夜晚与我聊的那通电话,十八岁夜里的那些亲密与疏远,都在一瞬间发生又消散。晓露在水下做些什么?她要怎么吃饭,怎么做运动?怎么玩手机?也许海洋里真的有水下王国,还有水下乐队,没日没夜地演奏摇滚乐。也许世界末日已发生过无数次,一些艺术家乘坐潜艇躲过灾难,在水面下驰骋数千年。也许晓露三天之后就会回来。我发现自己的裤兜里出现了一把水枪,看起来好像不属于任何人,就走近长江去装了一点水。水柱很细,不过能滋很远,我把手枪举起,瞄准,朝着太阳射了几枪,然后将它往水里一扔,转身离开。
时间尚早,接下来该去哪呢,在沙滩上玩玩沙子?还是马上飞回家去?进酒吧里待上一会吧,有酒,有牛排和汉堡,还有很多音乐。冬天的太阳已在预演落幕,酒吧里一大群人做着愤怒的表情摔门而出,我看着他们感得非常愉快,这些人今天已死于我的枪口,将来要死于末日,此时此刻不过是行尸走肉。一想到我们都要死于世界末日,就感到愉快啊。有谁来指引我们呢?我朝酒吧方向快走两步,然后跑了起来。
彭俊杰
西南科技大学 数学系 在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