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薯
秋阳把乡间的路晒得暖烘烘的,车窗外掠过成片的玉米地,秸秆挑着饱满的穗,风里裹着泥土与草木的清润——这是周末回河间田营村的路,每一次踏上,都像奔赴一场早已等在时光里的温柔约定。
推开老家那扇斑驳的木门时,父亲正坐在院中的竹椅上择菜,七十多岁的人,脊背已有些微驼,却依旧习惯把腰杆挺得笔直。看见我们,他眼里瞬间亮起细碎的光,起身时动作快得有些急切,衣角蹭过竹椅的扶手,带起几片飘落的槐树叶。“回来了?路上累不累?”他的声音带着些许沙哑,却裹着化不开的暖意,伸手接过爱人手里的行李,指腹上的老茧蹭过布料,粗糙得真实。
“知道你们爱吃这个,大集上刚买的,新鲜着呢。”父亲说着,转身从墙角拎过一个竹篮,掀开盖在上面的粗布,一窝圆滚滚的红薯便露了出来。它们带着泥土的湿气,表皮是深褐的,带着自然的褶皱,像极了父亲布满纹路的手掌。“挑了好半天,专拣这种个头匀净、瓤甜的。”他蹲下身,拿起一个红薯摩挲着,语气里满是自得,仿佛献宝的孩子。
记忆里,父亲的手总与土地相关。春耕时扶着犁耙种玉米,夏末时挥着镰刀割麦,秋深时刨着红薯,那双手上的老茧,是岁月与土地的馈赠,也是撑起我们成长的力量。小时候,每到红薯收获的季节,放学回家总能闻到灶间飘来的甜香,父亲会把刚挖的红薯埋在灶膛的余烬里,等我们写完作业,便扒出来分给我们。烫得直跺脚,却舍不得松手,掰开时,金黄的瓤冒着热气,甜香顺着指尖钻进鼻腔,那是童年最踏实的滋味。
如今我们在城里定居,鲜少能吃到那样地道的烤红薯,偶尔提起,也只是随口一说,没想到父亲竟记在了心里。河间乡下的大集一周一次,离田营村有三四里路,他腿脚不算灵便,却特意赶了早集,在拥挤的摊位前一个个挑选,想必是弯腰、比价,再小心翼翼地把挑好的红薯装进竹篮,一步步拎回来的。竹篮不大,却装着沉甸甸的牵挂,每一个红薯,都浸着他细密的心思。
晚饭时,灶上蒸着红薯,甜香渐渐弥漫开来,与饭菜的香气缠在一起,填满了整个屋子。父亲坐在对面,不停给我们夹菜,目光落在我们身上,温柔得像秋夜的月光。他话不多,只是反复说“多吃点”“不够再盛”,偶尔提起大集上的趣事,说哪个摊位的红薯最抢手,说他如何凭着经验挑到最好的,眼角的皱纹里都盛着笑意。
掰开一个热气腾腾的红薯,橙黄的瓤软糯香甜,甜汁顺着指尖往下淌。咬一口,暖意从舌尖蔓延到心底,那味道,与童年记忆里的甜香重叠,却又多了几分厚重。这甜,是红薯本身的甘醇,更是父亲藏在岁月里的疼爱——它不像山珍海味那般浓烈,却如田营村旁的沟渠水,静静流淌,滋养着我们的岁月。
夜色渐浓,院中的虫鸣此起彼伏,父亲坐在一旁抽烟,火光在夜色里明灭。我们聊着城里的琐事,他听得认真,偶尔插一两句话,语气里满是关切。看着他鬓角的白发,在月光下泛着银白的光,忽然想起,原来父亲的爱,从来都藏在这些不起眼的细节里:是河间大集上精心挑选的红薯,是饭桌上不停夹来的菜肴,是目送我们离开时,站在门口久久不愿转身的身影。
返程时,父亲把剩下的红薯装进布袋子,塞到我们手里,“带回去慢慢吃,想吃了再回来拿。”他站在门口,身影被晨光拉得很长,风吹起他的衣角,带着红薯的甜香。车子驶离田营村时,从后视镜里看他,他依旧站在那里,挥着手,直到身影渐渐模糊在乡间的晨光里。
那袋红薯被我们小心地放在后备箱里,一路带着河间乡下的暖意与父亲的牵挂。其实我们都知道,我们贪恋的从来不是红薯的甜,而是那份被父亲放在心尖上的疼爱,是无论走多远,总有一个人在田营村,记着我们的喜好,守着一份不变的牵挂。
这寻常的红薯,藏着最朴素的深情,也藏着我们一生都走不出的乡愁。感恩父亲,用他笨拙而深沉的爱,把岁月酿成了最甜的滋味,让每一次回田营村的路,都成为一场温暖的奔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