沱江水向东流

一

从四川盆地发源的沱江绵延七百多公里，是沿途大自然和人民的生命之河。再往西南方向走七百多公里，另一条名为沱江的河流从山区流出，将大自然的馈赠与泉水汇聚在一起，铺展开一条曲折又充满生机的生命之河，穿越荒凉地区与烟火闹市，蜿蜒向前，涌流不息。

不远处又较为平坦的地方，一座古镇依水而建，名为沱江镇。镇上的沱江之水不像四川的河那般勇猛地穿越高山雪地，但它静静地、温柔地哺育着世世代代朴实勤劳的人们，如同默默地守护着自己的孩子，不负母亲河的盛名。

二

多年前的一个炎热夏天，伴随着哇哇叫声，羽支出生在沱江镇上的人民医院。为了生下她，妈妈吃了不少苦头。仅过了个把月，羽支的两个圆圆大眼睛亮闪闪的，盯着周围，十分灵动又警觉。大家都说，她可是一个苗族小阿妹，苗的很哟。

羽支从小常听妈妈说不太懂的苗语，讲起很久很久以前苗族是怎么冲破汉族的欺压与掠杀，成为独立的民族。幼年的她不理解，为什么都是中国人，但不同的民族间却不能好好相处，一定要打打杀杀。但是，苗族人坚韧、倔强的性格，在她心里扎了根。

除此之外，她认为自己似乎并没有受到苗族文化太大的影响，偶尔她也会说几句苗语，用“哝哩”表示要吃饭，“几满当”表达身无分文。在父母的呵护下，乖巧却又有小心思的小苗妹按部就班地成长着，不出意料地成为一个戴着红领巾的少先队员。

在羽支的世界里，沱江河就是伴随着她的行走而流动的。当她步行在河上用六七根木头拼起来的木桥时，总是变换着脚步，横着、斜着，甚至倒着走过河。走过了北门码头，快要穿过城门洞时，她相信，放学后，自己一定会再看到流动的河水，于欢乐中穿过独木桥，溯流而上，回到家里。

周而复始的学习生活，让羽支感到十分安心和温暖。沱江镇的四季，从没迟来或早到，总是在羽支觉得刚刚好的时候，出现了。

羽支最喜欢的是冬季，虽然总在爸妈的叫喊声中爬起来，但醒来总是快乐的，因为穿着十分厚实，如同棉花包，身上暖暖的，脸蛋却冰冰凉的，煞是舒服。给清新的清晨增加趣味的是，还能提着小火盆出门。火盆是寒冬时节流行的上学必备物，由木制手提杆接连着方形的木盒，木盒中放置了小铁盆。盆里先铺上厚厚的炭灰，再放置几根燃着的木炭，为避免路上炭火燃尽，还得在炭上盖一层灰。到了这一步，还没完，杆子上必然会挂上装着几根新木炭和小铁夹的塑料袋，以备加碳时使用。

如若碰上下雪，羽支会更加兴奋。镇上的治安良好，长辈将孩子送到江边的红岩井旁，叮嘱几句便折身返回了。这里是孩子们的集合地，往前笔直走约五百米便到达校园。孩子们结伴前行，有时也会往红岩井胆战地看几眼，下去二三十步台阶，便是被铁门锁上的深不见底的井，有说里面曾关押过犯人，也有说以前是地主的粮仓。担心害怕几秒钟后，孩子们马上兴奋起哄散开。天微微亮，但地上的、城墙上的雪与炭火一同照亮前行的路，心血来潮时，孩子们也会快速地将火盆向上转动一圈，比试谁能够保证炭火不掉出来，还能快速炫酷完成“高难度”动作。冬季的美就在这乐此不疲的接送中结束，迎来了春季。

万物复苏的春天带着温暖来到羽支身边，沱江边的古石壁缝隙里还能在阳光关照下开出亮眼的小花朵，但只有少数小精灵和眼尖的小孩子能够看见，羽支曾为它们作了一幅彩画，名为《神奇的沱江花》，展示在校园文化墙上。春天里的河岸边保持着浓烈的苔藓味道，有点儿刺鼻，但枯水期的沱江水依旧绿澄澄的。伴随着人们穿戴衣物的减少，夏季提前到来了。

羽支更喜欢炎热自由的夏天。童年时期的羽支并没有享受过空调，而是一把扇子、一头大汗在镇上四处窜，家住河边最大的好处就是随时可以往河里跳，哪怕总被说女孩子家家的不害臊，她也是野了心去河里降温嬉水。捉虾、翻石头、压螃蟹最是有趣，偶尔还能在河面上漂浮着不动，等待时机捉住小蜻蜓。夏天的河水色彩较草地更深也更灵动些。当爸爸看到羽支能游到对岸又马上游回来时，表扬她长大了能干了，但十分严肃告诫她不许独自下河。

在即将转入秋天之际，发生了一件悲伤的事情，让羽支难以忘怀。隔壁班的一位调皮的男同学独自去河里玩水溺水，三天后才被打捞上岸。羽支不敢去现场看，却总是询问同学、长辈，听说很多人都围着遗体哭，他的父母当场晕厥过去。羽支与这位不幸者没有任何交集，但回想起前几天他还走在放学路上的情景，羽支躲起来伤心地哭了。她想起了爸爸的话，也想起来很多孩子偷偷下河，他们大都能安然回家，但每年总有极少数不幸的小孩子去了另一个世界。

过了好一阵子，许多人淡忘了，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河水依旧流淌。但几年过去，只要秋天快到了，羽支站在河边，就会想起这个素无交集的小男孩，他的童年、他的人生永远定格在那一年。小小年纪的羽支明白，这不仅仅是一个教训。

三

羽支妈妈以前是有正儿八经工作的人，在镇上的百货楼里上班，时髦且轻松。九十年代初期企业改革，妈妈被买断了工龄，便出来创业了，靠着自己的毅力和努力，拿下了这家小杂货店，羽支十分自豪于妈妈自立自强的勇气。

实际上，在大部分人还津津乐道自己的稳定工作之际，妈妈只用三块钱作为创业资本，于城门口免费借了一个铺位卖米粉。听大人说，妈妈每次开工前，总是踩着单车将哥哥送到幼儿园，再折身返回铺位。妈妈从没抱怨过命运的不公，她常说以前大家都穷，吃不上饭，要么出门捡垃圾、当乞丐讨饭吃，要么就等着饿死，现在还能靠自己努力赚钱，人生变得有价值有奔头，生活更好了。

作为三年级的小学生，羽支不愁吃穿，是十分幸运的，但她很是苦闷于长期值守在妈妈的小杂货店。这个让她无比熟悉的小店铺就开在古城的闹市口，离小学不太远。店铺里陈列着各种各样的商品，就是没有玩具、没有零食，也没有羽支喜欢喝的饮料。每回放学后，羽支都要来到店里陪着妈妈，一直到晚上10点闭店再回家。

每逢周末，如果当医生的爸爸不忙，便会带着她去做一些好玩的运动或游戏。但大部分时间，爸爸都十分忙碌，无法陪伴女儿。

经过长时间在店里打磨与思考，羽支已经研究出了一套在重复的空间里与自己相处的模式。第一步，她打开课本，先是随意翻看学过的内容，随意遣词造句，随意在脑中勾画画面，让时间流走更快些；第二步，与卡通人物在心灵上对话，好像自己能读懂无声的语言；第三步，羽支想象着自己变成了一只小动物，自由地奔跑。

看着店门口来来往往的行人，羽支也为他们构思了各种各样的故事情节，有时候懒得去想时，她又再一次绕着货架转一圈，期待能发现点新鲜玩意，然而，货架上的只有日常用品，还有一些小金属零件，实在是无聊至极。

这样的日子何时才是尽头呢？羽支一脸茫然地看着来来往往的行人，茫然到在妈妈上厕所的空隙时间里，店里一瓶价值二百的酒被偷了都没发觉。事后，虽然没有被责备，但是羽支心里有了阴影，总觉得是因为自己太过懒惰、软弱，才会发生这样的事。这样一来，她和妈妈几天的劳动都白费了。

智慧和勇气是什么？老师讲过，爸爸妈妈也传授过，但羽支不知道去哪里寻找勇气。怀着懊恼的心情，她在角落的小床上抱着手臂睡着了。

四

又到了深秋，树叶变得枯黄起来，仿佛大地也在伸展着疲倦的身体，全世界都在为即将到来的严寒作冬眠的准备了。

一只茸茸小小的刺猬，在一棵榕树旁左看右看，试探性地往前走着。

再次睁开眼睛，羽支变成了一只小刺猬！世界变大了，自己变小了。以前十分普通的树，现在看来直抵天际，以往不屑一顾的小平房，竟也让刺猬不由得生出敬畏之心。原来，我的世界还有这一面，简直不可思议！

一切都是那么新鲜，熟悉又妙不可言，还充满了些未知的恐惧。小手撑着地面，与一样角度、一样长度的脚直立着，羽支在地上试探性慢慢地爬行。她努力回忆刺猬的样子，心想，我现在必定是有着尖尖的鼻子和嘴巴，鼻尖是圆圆的，应该很可爱吧！有时候在课堂上，在家里，甚至在沙滩上，羽支都画了许多只颜色各异、形态不一的小刺猬。现在自己如同实现了梦想般，拥有无数小尖刺保护着自己。

羽支走在全是小草的河边上，她感觉眼前景色移动得那么慢，试着加快些步伐，手脚协调地努力往前奔跑。

我飞奔起来了！随着一点点高度的跳跃，羽支欢乐地穿过石板路，又小心翼翼地走过了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独木桥，作为刺猬过桥还得格外小心，木头间的空隙不小，桥下的河流看起来异常生猛。

羽支不由得发出感叹：在我最熟悉的地盘，没有看到一个人，太自由太开心了！

羽支走着张望着，想要寻找什么，却又害怕看见什么。这偌大的古镇，变得更加无边无际了。顺着河边台阶最边上的泥土坡往上爬，羽支终于来到了城门口。回头望去，曾经上学跳着跑上的古石台阶，也变得如石头梯田般壮观。斜对角的河边吊脚楼，也看起来被独木推高耸立着，十分奇特。

往左边走是小学，往右边走是许多家点心店铺。我要做一只自由的刺猬！打定主意后，小刺猬毫不犹豫地向右转，神奇的是，目之所及的店铺全都开着门，有的社饭蒸锅炉子还冒着腾腾热气，却没有一点儿人影。矮小的刺猬爬不上货架台子，更触不到蒸锅，只能在地上寻找人类不小心掉下来的食物小碎渣。一贯讲卫生的羽支有点失落，但当她耐不住饥饿吃下一点点木锤酥时，第一次发自内心感觉到香甜可口，十分满意，这些都是锤酥时飞落在地的，应该还算干净，立马不顾一切在地上继续找碎渣食物。再吃了点儿社饭粒、干果粒，终于满意了。

应该往何处去？去不了太远的地方，如果回家，得先过沱江，顺流而上穿过半个镇子，再经过一条宽马路才行。如果去妈妈店里，也要走相当长一段路，妈妈也可能出来找我，店子不一定还开着。羽支有点难过，回家和妈妈突然变得那么遥远了。小小的心灵，第一次受到这么大的冲击，自由的日子也并没有那么好玩。原来，轻而易举得到的自由是需要付出代价的。

五

无奈之下，羽支决定去学校看看。她垂头丧气地顺着石板街慢慢爬行，路过城门口继续往前，没走多远就来到了校门口，依然没有一个人，校门紧闭着，难道今天是周末？

总而言之是白天就行，光天化日之下，没有那么可怕。她穿过校门铁杆的间隙，来到前坪，想到平日里和好朋友跳绳的场景，有点鼻酸，不知道刺猬鼻酸会不会打喷嚏，她尽量控制自己的情绪。前坪后面就是一片椭圆的假山区域，两面被围墙包住，两面被铁栏杆围起来，只有一个小门可以走进去，所有的小孩子都很好奇，这里面究竟有什么呢？羽支想了想，鼓起勇气穿越栏杆走了进去。眼前是布满苔藓的假山起起伏伏，小小溪流静静地穿过，地面很滑，一不小心就会摔倒。对于小刺猬来说，这座假山太大了。如果是小学生，很轻松就可以围着转一圈吧。羽支回忆着与同学在外面打量假山的情景，心想，这也不过如此嘛。

正当准备出去时，她听到身旁的假山背后有呼啦啦的声音，有点像扇动扇子，也有点像在拍打东西一样。

不明所以的刺猬蜷缩成一团刺球，颤抖着，害怕着。羽支无法像小学生一样撒腿就跑，也不能发出声音呼叫救援。

“万一有危险，被抓走了，或者死了，就回不去了。”

“该怎么办呢？好想回家，好想妈妈！”

惊吓中，羽支试着让自己平静下来，她辨别出声音就从旁边很近的地方传来的，位置没变，但是频率不定。

羽支想到了那个不幸的小男孩，想到了妈妈曾经说的鬼怪故事，还想到了此刻或许正在焦头烂额的爸爸妈妈因为找不到她而崩溃的场景，要回家的信念油然而生。

“不行，我不能哭，哭了就想不到办法了！”

羽支颤抖着慢慢打开身体，她告诉自己：心里冒出了一团火，就叫勇气！一定要看个究竟！

羽支提高了警惕，慢慢地往声音方向转去。抬头望去，只见一点白色直角在拍打着假山，再往前一点看去，原来是一块警示牌被风吹起吹落的撞击声。羽支松了一口气，慢慢地往前看，上面写了几个大字“爱护假山 爱讲文明”。

原来什么也没有，羽支释怀地走出假山，回到前坪，看着不远处自己的教室，羽支不由得想起了最近学的古诗，她尝试朗诵，但是刺猬的嗓门不能发出声音。她在心里默念着：

“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羽支累了，只能在前坪的草地上稍作歇息。她勉强地找到几片树叶，当作盖被，沉沉地睡了。

“好想回家。”

终于听到了人群吵闹声。羽支从梦中醒来。原来，这都是一场梦！

六

变成小刺猬的事，是羽支一个人永远的秘密。

她又像往常一样，和妈妈一起看店子。她和妈妈说起了班上的笑话，还问妈妈，如果有一天她不见了，大人会不会着急或者生气？妈妈摸摸她的头，说：“我们生活在这个小山城，你是不会不见的，最多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再回来就是了。”

羽支又问爸爸，沱江河是向东流，如果我们乘扁舟出游，能流向哪里去呢？爸爸告诉她，沱江水一直流淌到河溪镇，在那里与万溶江一同汇入武水，武水流到泸溪汇入沅江，江水一路向东，进入了洞庭湖，在湖的东北出口汇入中国第一大河长江，再顺着滔滔江水一路奔流入海。

羽支明白了，世界就是由无数个小点聚拢起来，大海也汇集了无数条河流。她突然意识到，偌大的宇宙，莫不也是无数个你我组成的？她的世界一下子变得宽广起来。

爸爸是汉族，妈妈是苗族，但他们是那么和谐，小镇是这般安宁。苗汉一家亲，其乐融融。但更让人欢呼的，是小镇终于开通了高铁，在不远的地方还兴建了飞机场。

羽支更加幸福了，她真切的感受到，小镇的未来与世界的未来连接起来了，自己的快乐也与陌生人的快乐连接起来了。

羽支坚定地对自己说：“外面的世界在等着我去发现呢，我一定要像凤凰一样展示高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