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雁塔下的遐想

内人是位虔诚的佛教徒，夏历的三月二十八日我陪她前往西安城南的大慈恩寺，当我们乘坐地铁四号线从c口走出来，沿着从大雁塔文化景区东侧缓缓前行，仿唐风格的建筑错落有致地向外延伸，仿佛将我们带回到了那个繁华的大唐盛世。路面上精美的唐代花纹地景浮雕映入眼帘，每一处图案都仿佛在诉说着那段辉煌的历史。而大慈恩寺墙外一侧的青铜塑像，更是栩栩如生地展现了唐代民间的市井生活，“角力争雄” 的激烈、“悬壶济世” 的仁心、“百姓祝寿” 的祥和、“皮影百戏” 的欢乐，都会使人尽力在想象中还原古人生活的场景。

当我们踏入大慈恩寺斑驳的朱红山门，仿佛一头撞进了千年的光阴褶皱里。寺内古木参天，香烟袅袅，静谧而庄重的氛围瞬间将我们笼罩。穿过层层殿宇，我们来到了大雁塔的脚下。由于我的脚力不行，不能像过去那样再次登高古塔，只是内人排队前往。

我漫步在庭院中，青苔爬上石阶，松柏遮天蔽日，阳光透过枝叶的缝隙洒落，在地面形成一片片金色的光斑，与殿宇的红墙黛瓦相映成趣；角落里的古碑上，文字早已模糊不清，却依然倔强地诉说着往昔的故事；放生池里，锦鲤悠然游动，水面泛起的涟漪，像是岁月轻轻的叹息。

转过回廊，忽闻一阵空灵的诵经声。循声而去，只见僧人们身着灰色袈裟，在佛殿中虔诚礼拜，檀香袅袅升腾，烟雾缭绕间，佛像的面容更显慈悲安详。这一刻，尘世的喧嚣被隔绝在外，唯有内心的宁静与虔诚在不断生长。

在殿外的一个台阶上我坐了下来，抬头看着巍峨的大雁塔，我的思绪随着徐俆的凉风飘荡了起来。

唐贞观二十二年（648年），太子李治为追念其生母文德皇后（即长孙皇后）祈求冥福，报答慈母恩德，下令建寺，故取名慈恩寺。玄奘法师在慈恩寺主持寺务，也是法师专门从事译经和藏经之处，他希望妥善安置经像舍利，拟在慈恩寺正门外造石塔一座，于唐永徽三年（652年）三月附图表上奏。由于玄奘所规划浮屠（佛塔）总高三十丈，唐高宗以工程浩大难以成就，又不愿法师辛劳为由，恩准朝廷资助在寺西院建五层砖塔。

神龙元年这座五层砖塔在风雨侵蚀中摇摇欲坠，此时已君临天下的武则天，正处于权力巅峰。她深知佛教对稳固统治的重要性，将重建大雁塔视为一场政治与宗教的双重宣言。她带头捐资，王公大臣们共同施舍钱财来筹集钱款，在她的旨意下，长安城最杰出的建筑师、工匠云集大慈恩寺，这场工程不仅是对旧塔的修缮，更是一场彰显皇权与佛法交融的盛世壮举。建成后才正式命名为“大雁塔”。

此后，大历年间大雁塔又改为十层，却因战火的无情侵袭，最终仅剩下七层。明代时，塔身已然残破不堪，于是在外表加以砌面砖进行修缮。民国二十年，朱子桥将军为妥善保存这一珍贵古迹，再次对其内外进行全面整理，最终形成了我们如今所见的大雁塔风貌。

至于为何取名叫“大雁塔”有两个版本。据《大唐西域记》卷九记载，在摩揭陀国（今印度比哈尔邦南部）有一座寺院，寺内的和尚信奉小乘佛教，可以吃三净肉（雁肉、鹿肉、犊肉）。有一天一位和尚看到天空飞过一群大雁，便开玩笑说：“今天大家都没有东西吃了，菩萨应该知道我们肚子饿呀！” 话音未落，一只大雁就从空中坠落下来，掉在和尚面前死去。僧人们认为这是如来佛祖在教化他们，于是决定不再吃肉，并在大雁坠落的地方建造了一座塔，取名 “雁塔”。玄奘在印度游学时见过这座雁塔，回国后在慈恩寺西院建造了一座仿印度雁塔形式的砖塔，也沿用了 “雁塔” 之名，后为区别于荐福寺塔，称为 “大雁塔”。

另一个是大雁引路说，相传玄奘取经途中曾被困于沙漠，在生死攸关之际得到了大雁的引领，才找到了水源，得以死里逃生。玄奘为了报答大雁的救命之恩，在慈恩寺译经期间主持修建的佛塔，并取名为 “大雁塔”。

大雁塔作为佛教建筑，其本身就具有神圣的象征意义。它是佛教信仰在唐代社会广泛传播的重要标志，吸引了无数信徒和民众前来朝拜、祈福。大雁塔所处的大慈恩寺是当时佛教传播和弘扬的重要场所，众多高僧大德在此讲经说法，举行各种佛教法会和仪式。大雁塔作为大慈恩寺的标志性建筑，与寺院的佛教活动紧密相连，为佛教教义的传播和佛法的弘扬提供了重要的物质基础和场所。

这其中最重要的活动人物就是著名高僧玄奘法师，法师为探究佛教各派学说分歧，于贞观元年（一说贞观三年）孤身一人从长安出发，西行五万里，历经艰辛到达印度佛教中心那烂陀寺取真经。他在印度学习佛法多年，遍访名师，精研佛教经典，成为当时印度佛教界的知名学者。法师回国后，带回大量佛教经典、佛像和舍利等。他在长安的大慈恩寺等寺院潜心翻译佛经，十九年间共译出佛教经论七十五部、一千三百三十五卷，为佛教经典在中国的传播和传承做出了巨大贡献。法师根据自己的修行和对佛教教义的理解，创立了法相唯识宗。该宗派强调通过对心识的分析来理解世界和佛法，其教义深邃，理论系统完备，为中国佛教的发展增添了新的宗派和思想体系。

巍巍大雁塔不仅是佛教文化的重要象征，更是历史文化传承的生动见证。在它漫长的岁月里，还衍生出了一段独特而荣耀的历史 —— 雁塔题名。唐中宗神龙年间，进士张莒偶然间在慈恩寺游玩，兴致勃勃地将自己的名字题在了大雁塔下，这一不经意的举动竟开启了一段延续数百年的文化风尚。尤其是新科进士，他们将雁塔题名视为至高无上的荣耀。每当曲江宴饮结束后，这些意气风发的学子们便会集体来到大雁塔下，推举书法最为出众的人，用墨笔将他们的姓名、籍贯以及及第的时间庄重地题写在墙壁上。倘若日后这些人中有人飞黄腾达，做到了卿相之位，其姓名还会被改为朱笔书写，以示尊崇。在众多雁塔题名的人中，最为人们所熟知的当属白居易，他年仅 27 岁便一举中第，难掩内心的喜悦与自豪，挥毫写下了 “慈恩塔下题名处，十七人中最少年” 的千古名句，其得意之情跃然纸上。另一位新科进士刘沧，也曾写下 “紫毫粉壁题仙籍” 的诗句，彼时的他，仿佛已然将自己视为天上的文曲星下凡。然而，令人惋惜的是，这些珍贵的题名如今已难觅踪迹。据说，唐武宗时的宰相李德裕并非进士出身，或许是出于嫉妒之心，他下令取消了曲江宴饮这一盛事，同时让人将新科进士在大雁塔下的题名全数除去，一段辉煌的文化记忆就此被尘封于历史的长河之中。

佛教自东汉传入中国后，经过与本土儒、道文化的长期碰撞与融合，形成了具有中国特色的禅宗、净土宗等佛教流派。佛教的教义、哲学思想融入了中国人的精神世界，丰富了中华文化的内涵；同时，佛教也吸收了中国文化的元素，实现了本土化的发展。这种文化的交融并非简单的拼凑，而是相互吸收、相互转化，创造出了新的文化成果。到了唐朝，帝都长安成为世界文化交流的中心，各国使节、商人、学者汇聚于此，带来了不同的文化与艺术。中华文化以开放包容的姿态接纳了这些外来文化，胡服、胡乐、胡舞在长安街头盛行，波斯的绘画、阿拉伯的天文学知识也传入中国，与本土文化相互交融，共同描绘出大唐盛世的辉煌画卷。

我们民族骨子里流淌着坚韧性和包容性的文化基因，二者相辅相成，共同构筑起中华文化绵延不绝的精神长城，让中华文明在岁月的磨砺中愈发熠熠生辉。回望历史，我们的先人数百次面临外敌入侵、社会动荡的危机，但总能在困境中浴火重生。五胡乱华时期，中原大地战火纷飞，然而，中华文化凭借其深厚的底蕴，将各少数民族文化逐步融合，不仅没有被摧毁，反而增添了新的活力，实现了文化的更新与发展。这种在困境中坚守、在危机中成长的特质，彰显了中华文化坚韧不拔的品格。

时至今日，中华文化的韧性与包容性依然发挥着重要作用。面对西方文化的冲击，中华文化没有消极退让，而是积极吸收西方先进的科学技术、管理经验和文化理念，同时保持自身的文化特色。“海纳百川，有容乃大”，这是我们的先哲告诫后世一个文明国度应有的气质，我们的国人心里清楚，一个固步自封的民族最终会走向末路，一具僵卧的活体那是死亡前的沉默。

内人从塔上下来了，我也从遐思中走了出来。此时此刻，我深切地认识到这座古寺不仅是一座建筑的瑰宝，更是佛教文化的传承地，它见证了历史的沧桑变迁，承载着无数人的信仰与希望；同时，也感受到了历史与现代的交融，文化与信仰的力量。

二零二五年五月三日 于大寨子寒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