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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孝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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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12/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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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寸蝇生在小雪

今日恰逢二十四节气的小雪,《孝经纬》有云:“天地积阴,温则为雨,寒则为雪”。河南濮阳这座北方小城,历经了几场冷雨洗礼,虽未到落雪冰封之境,却已寒气浸骨,呵气成霜了。

因为是周末的缘故我醒来得稍晚,起床时日光已升得很高了。拉开窗帘,煦暖的阳光漫洒在阳台上,竟生出了几分春意阑珊的感觉。节气中的“小雪”与天气中的“小雪”果然没有必然联系,这种名称与实际不相匹配的社会常态,竟然在自然界中悄然上演,不免令人思忖。

家人们尚在安睡,我不愿打破这份周末的静谧,便独自坐在阳台的沙发上发愣。静坐可延续睡意,让身体与尚未舒活的神经继续相伴,这是人生中弥足珍贵的自愈式享受。此时我瞥见阳光映照的玻璃上爬着一只灰黑色的苍蝇——它将身躯紧紧贴附在玻璃表面,头部低垂,躯体僵硬,透露着近乎于死的寂然和宁静。我心中颇感诧异:到了这个时节,怎么还会有苍蝇生存呢!

生活里我向来极厌苍蝇!这份厌恶,不止于它嗡嗡聒噪、扰人清宁,更在于它无视边界的冒犯,它往来于食物与污秽之间,挥之不去、黏腻烦人,俨然是生活秩序与规则的破坏者。我越是驱赶,它便越是固执地盘旋,轻佻猖狂、肆无忌惮,屡屡挑动我敏感的神经,搅得心神不宁。有时为了打死一只苍蝇,我会掂着蝇拍从客厅追到厨房,再从厨房追到卫生间,折腾上半晌的功夫。而我消灭蝇的终局也从来不只是打死后便罢了,我还要用湿纸擦净痕迹,用清水冲净蝇拍,每一步都不肯省略,我不想让这种肮脏的印迹在我的世界里有片刻停留。很多人对苍蝇存在心理防御意识,只是程度有所不同,我的家人们便对苍蝇不以为然,每每见我歇斯底里、小题大做追打苍蝇的模样,都会感到好笑和不解。

对于我而言,苍蝇(尤以家中、办公室内为甚)的出现,无疑是一场带着恶意的入侵。

此刻,我的第一反应是将它消灭,可将起身去寻找蝇拍的瞬间,却迟疑了——一丝怜悯之情,莫名涌上心头。眼前这只蝇不只是一只令人厌烦的昆虫,更是一个深陷寒冬绝境、无力抗衡天命的弱者。

怜悯或许是人的天性。面对这般微小脆弱的生命,即便它是我生平最厌的苍蝇,也牵动了心底的恻隐之心。称它为弱者,是有充足的缘由:其一,御寒能力极差。苍蝇是变温昆虫,无稳定的体温调节系统,难以抵御冬日酷寒,这般气温之下,恐怕连飞行、觅食的力气都已耗尽。它此刻紧紧贴附在玻璃上,就是为了汲取阳光和热量,补充体能,能否继续存活全凭侥幸;其二,觅食愈发艰难。平日里赖以生存的食物残渣、腐物,此刻已大幅减少,而食物是生存的根基,想来它即便勉强存活,也只能在食不果腹、饥肠辘辘的边缘挣扎;其三,毫无自保之力。盛夏之时,它尚可凭灵活飞行躲避天敌与人类的驱赶,可此刻它反应迟钝、几近僵死,我若要消灭它,再无需大费周章,随手一记驱赶,便足以造成致命打击。

世间的不幸,向来毫无章法可言。我想,这只苍蝇应该是不幸的。一则生不逢辰:同为蝇类,有的生于盛夏,可自在觅食、肆意飞行,尽享蝇生欢愉,而它偏偏降生在小雪的节气里,无可逃避地直面严寒与饥饿;二则自身不足:苍蝇不像其他鸟兽昆虫,拥有冬眠或迁徙的本领,而它只能被动承受命运的寒凉,尽显弱者的无力与卑微。这般看来,它确实是不幸的。

可我旋即一想,“祸兮福之所倚”,这会不会又是一种幸运的呢!我的推演逻辑是:若它能隐匿于墙角缝隙之中,寻得一处有足够温度和食物的角落,没有被严寒击溃,侥幸熬过了寒冬,待到来年冰雪消融,春回大地,它是否便能重归天地之间,觅食、飞行、繁衍,以累世的阅历,奔赴一场新生呢?

我常常畅想,若一种生物能萃取前世的阅历与智慧,滋养今世的步履,该是何等的幸运呀。如此一来,便可以获得超凡脱俗的智慧,拥有近乎上帝的通透视角,于知止中避祸,于留白中得趣,于自渡中安身,活懂生命的内核,参透存在的本质。

然而,这般主观的推演,终究抵不过客观现实的校验。我科普了一下,苍蝇的生命周期极为短暂:正常环境下,成蝇寿命仅三至三十天;即便冬日里寿命有所延长,也不过一至两个月,且全程处于蛰伏状态,越冬后的苍蝇,几乎无法正常存活。这只苍蝇即便是今日方才降生,它的生命也终将在两个多月后悄然谢幕,根本无从谈及生命的轮回与新生。

望着这只微小的生命,我陷入了沉思!

苍蝇终究不是人类,它没有思想,亦无意志上的“执念”,面对绝境它所拥有的不过是生物本能的挣扎与求索。当感知到气温骤降、食物匮乏时,它不会深思熟虑,更不会有未雨绸缪地蝇生规划,眼中唯有“再寻一处暖源”“再觅一口吃食”的本能努力,既纯粹而又坚定。

这一点它相较于人类来说有时候是通透和成功的!只因没有主观的思考力,便不会为未发生的事所担忧,不会被未知的困境所吓退,更不会因杂念丛生而放弃求生。这份本能的执着,正是弱者在自然界中朴素而又坚韧的生存哲学。

物伤其类,推己及物。人类又何尝不会遭遇苍蝇般的困厄与迷茫呢?重病缠身、衰老逼近、亲情背离、事业无以为继……世间无人能逃脱苦难、困厄、失败、疾病与生死,这是每个生命都必经的旅程。

谈及生死我想我是不幸的。幼年时我在农村长大,彼时的日子缓慢悠长,人事静谧,少见外来者,亦少有人离去。生老病死是村里最寻常的节律,总有人在某个清晨或黄昏,悄然辞世。在那里,我亲眼目睹过村里老人的离世,亲历过一场场葬礼,直至夕阳西下,看着逝者被缓缓下葬。那时我年纪尚小,不懂死亡的深意,心中却满是真切的难过,隐约察觉到死亡正悄然向每一个人逼近,早早便窥见了生命的尽头。我总是想我的孩子是幸运的——他们不必像我幼时那般,直面生命的离去与消亡。在我的呵护之下,他们未曾频繁踏入医院,未曾见过太平间,更未曾经历过亲人的生离死别,不必在懵懂年幼之时,便触碰死亡这般沉重而悲凉的课题。

这些年来,我格外偏爱唢呐的声音,总觉得那旋律里,藏着童年最深刻的印记。幼时在农村,唢呐声常伴着逝者离去,一声声呜咽,皆是生命终结的曲调。我想,这份多年未改的偏爱,或许从来都不是对乐曲本身的喜爱,而是源于童年直面生死后,对死亡的恐惧与执念。在唢呐声声之中,我既回望了过往,也触碰了心底那份从未消散的怅惘。

既然每个生命都要走向消亡,那么如何安放余生,寻求生命的真谛,才是每个生命最该叩问的命题。这只遗落在小雪之后的苍蝇,该如何思忖这转瞬即逝的余程呢?

我想此刻的它,或许早已跳出了对寒冷、饥饿乃至死亡的惶恐。它旁若无人仿佛是闭目凝神,以卑微的本能与当下的绝境对抗。它无惧我的存在,无视周遭一切未知的风险与危局,这便是微末生命里,最动人的倔强与不屈。

它或许已然清醒:小雪过后,暖日无多,霜雪与严寒终将纷至沓来。此刻如若纠结于季节的刻薄,抱怨命运的不公只会徒增内耗,既换不来丝毫暖意与生机,更会丢掉生命里本有的坚韧,最终在怨怼中耗尽残躯,沦为绝境里最可悲的沉沦者。

它理应放弃幻想:没有什么能扭转乾坤,逆转时节,重新唤回春天。即便此时能获取生存的温床和养料,它的寿命仍然为物种所限,来日也将不多!在小雪过后的日子里仍然抱有幻想,不过是困于求生执念的软弱与自欺。

它所能做的,便是直面这寒天绝境的现实,坦然接纳这苟延残喘的残缺生命,静静吸纳每一缕暖阳,拼尽全力争取每一口食物,在渺小的存续里,走完余下的旅程。以微末之躯,赴一场与生命本真的温柔相拥,这便是它生命的归途,亦是绝境之中最本真的存续之道。

这时,我突然意识到苍蝇原本并不会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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